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警界非常有名,抓过很多罪犯。她今天找你什么事啊?
  石陀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就是闲聊了几句。
  梁朝东笑道:石总你不会干过什么违法的事,让她盯上了吧?
  石陀连忙摇头,说你瞎说,我能干什么违法的事?哎梁子,你怎么和她熟悉的?
  梁朝东说也是偶然,有一次我和朋友在茶馆喝茶,过来一个家伙,凶神恶煞的样子,身后还跟了两个人。那家伙上来就给我一拳头,说我抢了他女朋友,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我一个对三个,自然不是对手,被他们打得满脸是血。正在这时候,一个女警察冲了进来,三拳两脚,把几个人打得趴下了,然后把为首的家伙拷上,喝令那两个人跟着走,我也被叫上,一块去了附近的派出所。从那以后,我和她就认识了。
  石陀惊讶道:她这么厉害?后来呢?你们谈对象啦?
  梁朝东笑道:我本想和她谈对象的,可接触几次以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女子太厉害,太难懂,你根本不知道她下一分钟会干什么。还是做个普通朋友吧。我看她做朋友挺合适的。再说,人家也没那个意思。我呢,真要娶个女警察,枕头底下放把手枪,还不吓死人。
  石陀似听非听,有些走神的样子。
  这时已到下班时间,楼道里传来嚓嚓的脚步声,有些杂乱,编辑们说笑着渐渐离去。不大会儿,九十九层楼变得死一样寂静。
  石陀揉揉眼,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梁朝东知道自己该走了。正要告辞,突然听到窗户上响起劈里啪啦的声响,忙抬头看去,发现外头下雨了。而且是急雨,雨点如密集的箭镞斜射在玻璃上,然后撞得粉碎,整片玻璃墙一时水花四溅,喧闹无比。
  石陀兴奋得两眼放光。倏地转身,又紧走几步,站在窗户前,望着外头礼花般的水珠,搓着手连说好、好、好!
  梁朝东在背后大声说石总,外头下雨了,我用车送你回家吧!
  石陀没有转身,仍然对着窗外,搓着手念念有词,外头的雨声太大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还在说好、好、好。梁朝东知道他并没听到自己的话,就是听到了也不会跟自己走。他有自己的事要做,特别一到晚上,一遇下雨天,他的行动就诡秘起来。梁朝东对石陀的事不感兴趣,但他突然对他生出一丝同情。面前这个古怪的老总,无论生活中还是精神上,都显得那么孤单,没有人能走进他的生活,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他甚至没有常人的生活方式,起码没发现他对服装对美食对女人对小车对金钱等一切世俗的欲望和追求。一年四季,他永远穿着这件蓝布长衫,在办公室像有巢氏一样坐在木梯上工作,不知疲倦地审阅书稿,累了时就爬下木梯,摆弄那些破锁破相机之类的玩意儿。他永远都是下班最晚的人。又是上班最早的人,让你感觉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下过班。梁朝东只知道石陀并不和出版社的人住在一起。但他究竟住在哪里,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大家以前曾议论过,甚至还有人当面问过他,但他从不正面回答,却用怪异的目光盯你半天,说可以不告诉你吗?他当然有这个权利,别人也就不好再问。好在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些不正常。住在哪里和有没有家庭就不觉得特别不正常了。倒是从他反问你的目光和口气中,让你感到打听他的事情才是不正常的。好在木城有太多值得大家关注的话题,都比谈论石陀有趣得多,而办公室里的石陀,虽然身为老总,却是个无声无息的人。当他一个人在总编室的时候,通常是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的,他不会惊扰任何人。因此通常情况下,除了审稿,你完全可以将他忽略甚至遗忘。
  在大家的心目中,石陀是个天才,同时又近似白痴。
  但无疑,他又是个谜。
  梁朝东见他在窗前看雨手舞足蹈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是啊,这个人是谁?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梁朝东并不是个爱打听事的人,可这会儿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要了解这个人。他原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老总,现在却觉得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一个人的隐秘,等于大半不了解他;不了解一个人的内心,等于完全不了解他。
  梁朝东决定,暂时不谈女朋友了,秘密跟踪石陀!
  他为自己这个瞬间的决定感到吃惊。
  这几乎是一个荒唐的甚至是疯狂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一向光明做事,不干这类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他明白自己不是为了伤害他,不是。他只是隐约感到这个被称为石总的人,其实距大家非常遥远,他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从他怪异的日常行为中,似乎能感到一丝苍凉。他想我也许能为他做点什么。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梁朝东连续跟踪一个多月后,果然有许多意外的发现。
  石陀总在天黑以后才下楼,然后在附近的包子铺买两个包子,要一碗鸭血汤,坐在桌前吃完,擦擦嘴离开。
  当他重新站在马路上时,会有一会儿犹豫,东张西望,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但他终于选择一个方向,大步走去。他走路的样子有些气宇轩昂,特别在下雨的天气更是如此。那时他会显得十分兴奋,手里的伞也不打开,当作手杖拄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他的蓝布长衫一荡一荡的,在夜风中翻卷。蓬乱的头发像一簇枯草,随风飘散。从后背看他走路有点可笑,那完全是一副潦倒而又自负的样子。
  木城的灯火越来越明亮,一束束一条条一片片,发出五彩的光,那光在不断明灭滚动,魔术一样变幻无穷。灯光下各色人等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大家走在大街上,有的悠悠然,有的行色匆匆,你不知道他们此刻在想什么,要去哪里。梁朝东很熟悉这样的夜景。过去他是其中的一员,从没有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这些人。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局外人,是旁观者,是跟踪者,面前这些蝼蚁般的芸芸众生来来去去,看起来没有任何秩序,实际上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其实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一刻,梁朝东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意,这感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石陀在大街上继续前走,目不斜视,仿佛大街上的人流、物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他突然拐进一条小街。
  小街灯光稍暗。行人也不太多。走进去大约一百米后。石陀停了下来。梁朝东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锤子,然后蹲在路边开始敲打马路。这场景是梁朝东没见过的。他有些吃惊,不知他要干什么,这不是破坏马路吗?
  这时也有行人朝石陀看,但也就是放慢了一点脚步,并未停留。
  梁朝东站在石陀身后十多米远的地方,真的有些为他担心。疑惑中,梁朝东忽然想起石陀在政协提案的事,这事出版社人人知道,都当作笑话,没想到他一直在暗中实施。可这不是瞎闹吗?这么大一座城市,就凭你一把小锤子,就能敲烂马路、拆除高楼?看来他真是走火入魔了。
  这一晚,石陀换了三次地方,敲了两个钟头,直到累得擦汗,才站起身离开。好在一直没人真正管他。也许大家搞不清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把他当成神经病也未可知。
  石陀把锤子重新藏进怀里,拎着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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