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了道,你们打了仗,草狼吃了亏是不是?
  方全林说我们打了个平手,它把我扑倒了,我把它摔了一跤。
  天柱笑起来,说怪不得情绪不高,草狼打平手就算失败,它还没吃过这个亏。
  方全林笑道:这有点像你。哎,你怎么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天柱笑道:还不是因为念家?草是咱们草儿洼,狼嘛意思是让它保持野性。
  方全林说这名字好!上前拍拍草狼的脑袋,说草狼咱们是一家人啊。
  天柱对草狼说他是咱们村长呢,浑小子!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两人进了院子,里头是一幢二层小楼,静静的。方全林忙问:“天柱,文秀呢?上班去啦?”
  天柱说:“她那身体,哪上得了班?大概在楼上躺着,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错了。”
  文秀是天柱的妻子。一向体弱多病。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天柱就把她接到木城来了。这件事曾在草儿洼引起很大轰动,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大伙说天柱是个有良心的人,在外头混得好了仍然不忘结发妻。比那些在外头打几年工就闹离婚的人强多了。方全林没有感到奇怪,从小和天柱一块长大,他知道天柱的为人。
  天柱正要掏钥匙,门从里头忽然打开了,文秀喜悦地迎接出来,衣服还没有完全整好,显然刚从床上爬起身。文秀笑道:天爷。全林哥真是你呀,你咋来啦!全林说我来看看你们啊!文秀说我在楼上睡不着,你们在楼下说话,听着是你的声音,真是没想到!
  天柱说快泡茶吧。拿铁观音!
  几个人进了屋门,方全林打量一下,虽说都是些旧家具,却摆设齐全,沙发、茶几、条案,什么都有,说你们两个小日子过得不错呀!
  天柱笑道:都是捡来的家具,凑合用。
  方全林说:文秀能适应这里生活吗?
  文秀端上茶水,说我整天像丢了魂,就是想家,一天到晚啥事没有,光让我吃饭睡觉,哪睡得着?全林哥,过几天我跟你回家!
  方全林开玩笑说我还想留下打工呢。不打算回去了!
  文秀说你不回去我自己也要走,回草儿洼!这是哪里呀,离家几千里,人像在云里雾里,心里可不踏实了!
  方全林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看你是享不了福啊!
  天柱说没办法,她就是一天到晚念叨回家,这就是娘儿们!
  方全林说人之常情,在草儿洼过了半辈子,这乍一出来,自然会想家。天柱,你就不想家?
  天柱挠挠头笑了:也想,只是一忙起来就忘了。事情太多。
  方全林点点头,很赞赏天柱说的实在话。现在他坐在天柱的家,已经有了一点家长的感觉。天柱接到电话,这么快就赶回来让他一下子觉得亲近了,和以前在草儿洼一样亲近。天柱还像过去一样尊重他。这让他很舒服。
  方全林和天柱两口子聊了一阵子家常,互相问问情况。到傍晚时。院子里忽隆涌进一大群人,都是草儿洼的后生,大家听说方全林来了,都来看望,一片欢声笑语。后来人越聚越多,院里院外都站满了人,像是过年。方全林在屋里坐不住了。开始他还可以像接见一样在屋里见一拨儿又一拨儿,现在他必须出来了,就走出屋门和大家打招呼。一人一拳头,那个亲热劲!
  天柱看大家不肯散去,就扯扯方全林的衣服,说全林哥,你开个会吧,给大家讲讲话。
  方全林有些激动,又有些为难,说我讲啥?我不知道讲啥。
  天柱鼓励他说你随便讲点啥,随便。
  大伙也嚷起来。说村长咱们开个会吧!几年没开过会啦。开会,开会啦!……让村长给咱们开会!日他娘几年不开会啦,不开会怎么行啊!……
  院里院外站着黑压压几百人。方全林的眼睛湿润了。开会,是啊是啊,好多年没开过会了,大集体生产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开会,大会小会,结果谁也不把开会当一回事,要给大伙记工分才肯去,去了也是闹嚷嚷的,男人拧绳子,女人纳鞋底,叽叽喳喳。你每次要传达上级指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没人听得进去。天柱就因为开会和方全林闹翻过脸,那时天柱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长。有一次草儿洼全村开会,天柱的生产队全体缺席,连队长天柱也没去。方全林很奇怪,就亲自去喊,发现天柱正在地头上和几个人打牌斗地主,大呼小叫的。方全林火了,训斥说你咋不通知大伙去开会?天柱眼皮也不抬,说我没工夫。方全林吼道你打牌就有工夫?天柱说对了,我打牌有工夫,就是恶心开会!方全林一把夺过他的牌扔了,天柱跳起来给了他一拳头。结果两个人在田头打了一架,翻过来滚过去,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天柱还是没去开会。
  可现在天柱却让他给大伙开个会,在几千里外的木城。大伙也嚷着让他开个会。几百人眼巴巴看着他。方全林真的被感动了,他知道他们想家了,还想着草儿洼,想着草儿洼的亲人和土地,甚至怀念起当年开会时闹哄哄的场面。但现在他们不闹了,等着村长给他们开会说点什么。
  天柱拿出一把椅子,把方全林扶上去,大声宣布道: “大家鼓掌,欢迎村长给咱们开会!”于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来。像刮大风:“哗!……”
  场面有点肃穆。
  方全林一时无措。他看着大家,张了几次嘴,却突然笑了,说这么多年没开会,你们馋会了是吧?说真的,连我都不会开会了。人群轰地笑起来。方全林也很快恢复了镇静,他在轻松的气氛中,代表乡亲们向大家表示了问候,介绍了草儿洼现在的情况,夸赞了他们的创业精神。但说到最后,气氛就不那么轻松了。方全林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开会了。因为你们都已经是半拉子城里人,今后也不打算回去了,我也不再是你们的村长。但我仍然是草儿洼的村长!因为青壮年都走了,草儿洼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兴旺劲,剩下的多是老弱残疾,还有那些几十年上百年的老房屋,是个破败的架式。可我告诉你们,我不会离开草儿洼,我会守着这些!你们把老房屋交我看管,把老弱病残托我照应。我都接受。可草儿洼还有你们的女人和孩子,日后你们发达了,要把她们接出来,不要动不动就离婚。她们不易,带着小的,照顾老的,还要侍弄土地,不容易……
  人群静悄悄的。
  方全林听到有人哭了。
  方全林很满意听到哭声。他相信他的话是有分量的。听到哭声让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他还是他们的村长。
  但到晚上喝酒时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先是天柱说全林哥你不该在会上讲离婚这件事的,方全林说为啥?天柱说这是个很私人的事情,不适合在会上讲,况且草儿洼出外成千人,真正闹离婚的也就十几个人,你这一讲好像多严重似的。方全林说十几个还不严重啊?天柱说报纸上说木城年轻人闹离婚的占百分之二十,咱们才占百分之二不到,不算高。方全林说咱不和城里人比,咱只能和草儿洼历史上比,草儿洼几千口人,自打解放只有一对夫妻离婚,几十年才这一对。你比比看!天柱说不能那么比,时代不同了。再说,他们不也是生活在城里吗?方全林说生活在城里就该闹离婚啊!
  天柱看他有点生气了,赶忙说全林哥咱们喝酒,不说这事了,反正我不离婚,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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