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然她有些犹豫。
  天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许一桃知道天柱心急,巴不得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但她已经看出。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这个叫林苏的女人一定知道详情,可面对两个陌生人,她的心里还是有障碍的。于是笑着对林苏说:有些事已经很久了。林妹妹也许一时想不起来,要不你慢慢回忆一下。我们改天再来。说着站起身,冲天柱使个眼色,就往外走。
  天柱站起来,却愣在那里,这么走他实在不甘心。
  就在这时,林苏站起身,朝外叫道许大姐。你……别忙走!
  许一桃已走到门外,听到叫声忙收住脚步,转回身说林妹妹你叫我?
  林苏说,我想这一天早晚会来……也许我……我还是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你们吧。
  许一桃重回房内,立刻充当了续茶的角色。一边说林妹妹,这件事有点突兀,真是打扰你了。
  天柱搓搓手,说就是就是。
  林苏说:石陀老家在哪里,以及他小时候的事,他本人从没有说过,我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但一九六七年夏天,梅姐从外地回到木城时,确实带来过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就是石陀。
  天柱说:梅姐是谁?是不是一个老师?
  林苏说:梅姐叫梅萍,是梅将军的女儿。她确实是一位俄语老师,当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中学教书。其实她的英语比俄语还好。只是那时候用不上,才教俄语的。
  天柱突然说不对呀,天易失踪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在北京被梅老师带走的。可他们怎么第二年夏天才回到木城?这中间有半年多时间,他们去了哪里?
  许一桃抬手示意天柱,说你别打岔。那是小问题,你让林苏往下说。
  林苏说:后来我听母亲讲,梅姐带着那个男孩回到木城时,梅将军已经死了。她看到的只是爸爸的骨灰盒。
  许一桃心中一动,说对不起,我想问……你母亲是谁?
  林苏犹豫了一下,说我母亲就是梅将军的女佣林妈。那时候我母亲才三十二岁。
  许一桃点点头,刚才她已猜到了。
  林苏说梅将军死后,那座将军楼暂时平静下来,不再有人冲击。我母亲就守在那里,她一直在盼梅萍姐回来,因为家里还有梅将军的遗产,她要亲手交给她。梅将军的遗产除了这些老家具,还有十三根金条和一些玉石珠宝、字画。另外还有不少钱。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母亲知道藏在哪里。是梅将军自杀前几天告诉我母亲的。那几天。我母亲一直有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梅将军要出事情,见他每天挨批斗回来都闷闷不乐的,也不和人说话。半夜里,他会偶尔坐在钢琴前,按一下琴键,没有弹奏就戛然停止了。
  母亲住在楼下,可她睡不着觉,一直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梅将军有时会踱步,但也就走几步,又停下了。他怕影响我母亲休息,他是个很细心的人。那时,我母亲怀着我还没有出生。我母亲不放心,有时就上楼敲敲门,说将军你睡吧,天太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但她知道梅将军内心很孤独,很凄凉,妻子早就回美国了,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又无法联系,身边没一个亲人可以分担他的痛苦。天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搞不明白。
  一天深夜,大约凌晨两点,梅将军下楼敲开我母亲的门,把一个封好的信封交给我母亲,说这里头有重要内容,不要打开,等他女儿梅萍回来时交给她。当时我母亲就哭了,说梅将军你要想开点。梅将军笑了笑,说你不要担心我。母亲说等梅小姐回来,你亲自交给她不好吗?梅将军说放在我身边不安全,你一定要藏好,然后……亲了我母亲一下就上楼了。半个小时后,楼上传来一声枪响,很闷。我母亲吓得魂都飞了,跌跌撞撞爬上楼,看到梅将军直挺挺躺在床上,头上鲜血直流,一把手枪用红绸布包着,掉落到枕边。
  梅将军是在冬天自杀的。梅小姐次年夏天回来时,我母亲已在将军楼守了半年多。那时我出生也一个多月了。
  梅姐回来后,我母亲把梅将军自杀的经过告诉了她,也把那封信给了她。梅姐光流泪,没说话。她在楼上守着父亲的骨灰。一个星期没有下楼。第八天,她做出一个决定,离开将军楼,搬到我们家来住。
  天柱说:就是这里吗?那石陀呢?
  林苏说:就是这里。当然也把石陀带过来了。石陀像个木头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问。梅将军留下了很多书。他一天到晚就是看书。我母亲曾问过梅萍姐,说你从哪里捡了个傻瓜回来?梅姐说:他是个天才。就让他读书吧。
  我家本来早已荒废,两间草屋也塌了,只剩一圈土墙。外公外婆先后去世,母亲是个孤儿。经人介绍,从十六岁到梅将军家做女佣,先是打扫卫生,后来做内管家,伺候梅将军。几乎从没有回过家。梅萍姐做出搬离将军楼的决定后,拿出钱重新盖了这座小院。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许一桃又听出了蹊跷,试探着问:你爸爸他……
  林苏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父亲。我母亲没结过婚。
  天柱张大了嘴,突然冲口而出:那你……哪来的?
  许一桃忙使眼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天柱也意识到了这话太粗,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粗人。
  林苏倒没有生气,说是啊,我是从哪里来的?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提起,问她只说父亲早死了。直到母亲生病去世前,她才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梅将军,我是他们的私生女,那一年我也是十六岁。母亲说: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梅将军。我们在一起的确不是爱情,我也不懂爱情。我只知道,他仍然爱着他的妻子,他和在美国的妻子每年都有书信来往。我对他也只是景仰和尊敬,我们在一起只是互相寻找安慰。我从小失去父母,心里很苦。就是这样。你长大了就懂了。在他自杀前,他是知道我怀孕的,可他来不及为你负责任了。他要有尊严的死去。对一个将军来说,这是更重要的事。母亲说:他只能给你留下一笔遗产。在他自杀前让母亲转交给梅萍的信封里。其实是个遗嘱。他在遗嘱里告诉梅萍,林妈怀的孩子和你是同一个父亲,你们共同拥有我留下的遗产。
  梅萍姐在决定搬离将军楼前,给我母亲看了梅将军的遗嘱,共同取出了藏在夹墙里的钱和金银珠宝。她当然早就知道我是她的亲妹妹。可不知为什么母亲不让她告诉我。梅姐心眼好,没有歧视我们母女。她把我母亲当成后妈,尽管我母亲比她大不了几岁。对我更是疼爱,真正看成她的亲妹妹。母亲去世后,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她身上了。所谓一家人,就是梅姐、石陀和我。这是个很奇怪的组合,但我们相处得极好。
  石陀看上去木木呆呆。可他是个念书的料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他几乎没费一点力气,就考上了木城大学。我上学就不行,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母亲去世那年,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梅姐让我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我死活不干。我说让我上学也是糟蹋钱。为此梅姐很生我的气,把我训了几天,可她到底没能改变我。文革后,梅姐一直没回千里之外的那个县城教书,她放弃了那个工作。可她没有闲着。那时木城已开始有人出国留学,梅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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