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给人补习英语,做家教,东家跑到西家,很辛苦。但她挣的钱够我们三个用的。梅将军的那笔遗产,她一直没动。像梅姐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人,真没想到这么能吃苦。
  有时候。她会向我谈起父亲的遗产。我说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说你为什么不要?我说那不是我的钱。她说好吧,我先替你存着。你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喜欢汽车,我要学开车。不久,她就把我送到驾校。半年后,我学会了开车。驾校毕业那天,她开了一辆新车在门外等我。那是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第一辆出租车。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还会开车。后来问她,她说她从十几岁就会开车了,是用爸爸的越野吉普偷偷练的。
  许一桃有些好奇。说你们三个平时怎么相处呀?
  林苏微微笑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问梅萍姐和石陀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说真的,我也说不清。
  天柱忽然有些生气,说梅老师也是的,她把天易领走了,几十年不放手,她就没想到过我们家里人会多着急?
  许一桃赶忙劝说:天柱,别这么说话。
  林苏说:没关系。如果我是石陀的家人,我会比他还生气。真的。当初梅姐刚把石陀带来时,我母亲就很吃惊,以为她在哪里捡了个被遗弃的男孩。后来我渐渐长大后,一开始对梅姐也不理解。我不懂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非亲非故,木木讷讷,人情世故一点不懂,可梅姐就是对他好,为他弄吃的,为他买穿的,为他洗衣服,什么也不让他做,就是让他安心读书。供他上大学。后来干脆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博士,用的钱就是梅将军的一部分遗产,还有后来梅将军平反后,补发的一大笔钱。为了让石陀安心在美国念书,她甚至连她在美国的母亲都动员出来了,让她经常去照料石陀。
  可惜石陀从美国学成归来,梅姐已经去世了。石陀没能看到她。
  天柱和许一桃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呼:梅老师不在啦?!
  林苏说: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梅姐为石陀办理出国手续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子宫癌。可她瞒着我们,一边偷偷治疗,一边坚持做家教,直到后来真正病倒了,我才知道。我抱怨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却笑笑,说告诉你们干什么,除了担心,帮不上任何忙。我抱怨她,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牛做马做奴隶,你到底为什么?梅姐说:命中注定,也算一段孽缘吧。在学校和他接触不久,我就被这个痴迷于念书的小男孩迷住了,他的迷离和懵懂,恍惚间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生理上的。我知道这有点变态,可我无法抑制。于是逃离学校,冒险追到北京把他带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名胜古迹、森林草原、荒滩沙漠、渔村海岛……每到一地,除了游玩,就是疯狂做爱。我引诱了他。在荒滩,在沙漠,在森林,在海岛,在一切没有人的地方,我经常脱光了衣服走路、奔跑,他一次次被惊呆,一次次把我按倒在地。我们像两个野人。没有顾忌,没有廉耻,没有禁忌。那是一段多么好的时光。我曾经想到过。他的失踪会让他家人着急。可我们彼此已不能分离。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同时知道,他早晚都会失踪,我不带他走,他最终也会走失。他表面木讷,内心却是自由的、狂野的。他不会只属于家乡的一块小土地,他属于大地,属于天空。于是我带他来到木城,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见识更多的物事。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是师生,是姐弟,是情人,是母子,我曾以为走进了他的生活,其实根本没有。他的内心依然是封闭的、独立的。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是一块顽石,他有自己的归属。对了,梅萍姐还说过,石陀这个名字就是他离开荒原时起的。当时梅萍还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说我的远祖就姓石,是个石匠。我喜欢石头。
  天柱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嘛!我们大瓦屋家的远祖就姓石,是个有名的石匠,当时全国很多地方的石建筑,都是经他手建的。据说现在很多地方还有遗存。我们家还有一座老石屋,是他一生最后一座建筑,是用条石垒的,很丑很小,但是很结实,再有五千年也倒不了。
  许一桃被深深地震撼了。说原来人间有这么多奇事!
  天柱激动地站起身,一下握住林苏的手,这么说。石陀就是天易?我真的找到我大哥啦!
  林苏抽回手,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泪流满面,说你会……把他带走吗?
  
  第十二篇 星光下的木城
  
  那天谷子坐进刘松的吉普车,就像重新住进了他的小天鹅宾馆,虽然小了一点,可是觉得舒适。吉普车封闭并不严密,也是八面透风。不时有寒风挤进来,但谷子感觉是温暖的,主要是心里温暖。刘松显然是有准备的。车里放了两件棉军大衣,很厚,也很干净。刘松转身从后头扯来一件,往谷子怀里一放,说快穿上吧,这里是高寒地带,估计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谷子坐在右旁,没有忸怩,也没有推辞,抖开了穿在身上,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身上很快暖和起来。在经历长途车上的噩梦和凄凉之后,让她一下子接受了这个男人的东西,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现在他坐在她旁边,穿一件绛红色的毛衣,紧握方向盘,紧紧盯住前面弯曲而陡峭的山道,让她感到了安全。尽管现在呼吸有点困难。
  刘松转头冲她笑了一下,然后专心开车。谷子没有问他为什么追上来,她怕分散他的注意力。又觉得这么忙着问他什么,如果语气掌握不好,要么会显得自己受宠若惊。要么会让他感到自己对他不信任。这两种感觉,她都不想给他。那么,就不如不说什么,不问什么。
  其实在长途车上路时。她曾在一瞬间有个念想,刘松会不会随后追来。因为离开小天鹅宾馆时,她没有看见他。但也就是一闪而过,随后就否认了。她已经在头天坚决拒绝了他,他没有理由再追上来。可现在他还是追上来了。同是一件事,情况不同了,心境不同了,她不再排斥他。还在心里存了一份感激。但她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心底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除。
  天渐渐暗下来。
  到处都是黑黝黝的山体、山坡、山峰,全都模糊不清。偶尔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大鸟从山坡掠过,就像俯冲的黑色飞机。除了吉普车的声音,到处都静得令人发慌。谷子又有些不安起来。
  车子似乎下了主干道,拐个弯走向一条小路。路很窄,勉强能走车,但路面极差,碎石很多,车子一蹦一跳的往下冲。刘松说抓好扶手,别动!谷子赶忙抓好了,同时往右边看了看,似乎是个悬崖,不知道有多深。谷子有些害怕。说刘松咱们去哪里?刘松说你咋不叫我刘总?听着多舒服啊。谷子说你真的喜欢叫你刘总?刘松笑起来,说开玩笑呢。谷子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刘松说我看你太紧张了。谷子说能不紧张吗?咱们怎么离开主干道走小路呀,这是什么路面啊!刘松说眼看天要黑了,咱们老在山上跑。夜里咋办?上头空气太稀薄,睡觉会难受。下到半山腰就有树木了,草也多,说不定会找到放牧的人家,也好借宿一晚。谷子听着有道理,就不再吱声了,心想事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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