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部他就不明白了。那地方怎么会那样?当然他是无意间发现的。但自从发现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场景。
  记得那是上体育课,老师要求跑三千米。哨子一响,男生的队伍立刻散开了,大家像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往前蹿。跑了几圈,大部分女生就撑不住了,纷纷下了跑道,蹲在旁边的草地上大口喘气。当时天易刚好跑到她们旁边,就无意间发现了一个令他惊异的景观:十几个女生散散落落蹲在跑道旁边,裆部全部敞向跑道,开阔、紧绷、平滑、丰满、流畅。
  天易的脑袋里轰地一下,两耳发出一阵尖利的鸣叫。
  正是从那一刻起,天易从一个儿童变成了一个少年。那一年他十五岁。
  从此,他变得更加内向、寡言。
  他依然不明白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但他感到了某种身体的骚动。
  对面女生的左腿终于伸过来了!
  天易发现她屈起的膝盖在沉落,然后感到一只脚像猫一样拱动。那一瞬间,天易非常激动,好像是他盼望已久的一件事。他看到女生在慢慢伸腿的时候,故意把脸扭向一旁,给人的感觉这事和她无关,但她的脸却红了。于是天易也把脸扭向一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在心里说伸过来吧伸过来吧,没关系的。
  那只脚仿佛受到了鼓励,沿着大腿一点点往里推进,每推进一点,天易都能感觉得到,虽然隔着棉裤,毕竟贴得太紧。那时天易的脸在发涨,呼吸也急促起来。长到十七岁,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生如此紧密的身体接触,他还不能从容享受这个过程,他只是感到新鲜新奇刺激紧张和不安。
  天易的鼻尖都冒出汗来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一动弹,就会惊走那只游走的神秘的脚,就会招来女生的猜疑,以为他有什么不良想法。
  对面女生的脚终于触到他的裆部!
  那一刹那间,天易的感觉是如此奇特。亢奋中夹杂着私密被触摸的窘迫。他似乎哆嗦了一下,那只脚立即像火烫似的缩了缩,但也仅仅缩回了一点点,然后若即若离,就停在那儿了。
  女生当然是清醒的。她知道伸出的左脚已到哪里,可她不想再装下去了。再装下去,那条左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她把腿伸直的同时,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她发现他也正朝自己看,还好,并无什么敌意。
  女生低下头,脸红得像一枚红山芋,就在天易不知所措时,女生突然抓住他的脚,往自己怀里猛地一拉,天易的左脚已抵到她的裆部。天易本能地几乎是惊慌地想往回缩,女生却用力按住不让它动弹。并且轻轻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出两个字:“别动!”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害羞地笑了。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应当这么简单。
  在这趟拥挤不堪的列车上,其实一切事情都简单化了。
  你不必担心丢东西,这里绝不会有小偷存在。车上都是热血沸腾的学生,心中圣洁得像天使。再说大家也没有东西好偷,家境好一点的学生,会在棉裤棉袄里缝进两三块钱,家里穷的就一分钱也不带,反正一路都有接待站管吃管住。但大多数学生身上都会挎一只仿军用黄挎包,里头装有临时干粮、语录本和一只搪瓷缸子。
  你不要担心老要上厕所。临来时都带了干粮,多是些烙馍、窝头之类,已经干硬了,车上没有水喝,饿极了拿出干粮啃几口,难以下咽,只好又装进挎包。肚里东西少,不必老要解手。事实上想解手也不敢动弹。虽说时常停车,但没人敢轻易下去,你怕刚下车,火车又开动起来把你丢到荒郊野外,哪怕想解手,你也得忍着。
  但忍耐到底是有限度的。
  这天下午,当列车正在行进的时候,突然有人一声尖叫:“我要小便——!”
  那时车厢里正一片沉寂,还有人昏昏欲睡。突兀的叫声把大家吓了一跳。
  这一声尖叫是硬憋出来的,它几乎唤醒了所有人对小便的觉悟,这一泡尿大家都憋得太久了。他的近乎凄厉的哭声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让几乎所有人的下腹都有了痛感。
  车厢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
  火车正在行驶中: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但此刻大家的脑海里却是另一个词:膀胱膀胱膀胱!……
  膀胱要爆裂了。
  先是有一个女生哭起来。
  接着从其他地方也传来哭声。
  仿佛一路上所有的饥渴、疲惫、拥挤、痛苦再也无法忍耐,车厢里一下乱起来,有人乱挤,有人乱叫:
  “停车!停车!”
  “我要下车!”
  “我要撒尿!”
  “我要屙屎!”
  “我不去北京啦!”
  这样的骚动是极其危险的。所有的窗玻璃早已挤烂,一些靠窗的学生只是用手抠住窗沿,几乎是悬挂在窗前,稍一拥挤就会被甩出车外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直被挤在墙角的方部长突然喊起来:“同学们不要挤!这样危险!大家不要乱动,再忍耐一下,等火车停下了就让大家下车!同学们,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守纪律!……”
  方部长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在县里时挨过几次批斗,但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不像个坏人,学生们对他也下不了狠手。这次接到上级指示,组织全县一千多学生去北京集体大串联,县里就委派他当领队。一路上大家还是很听他的话。别看学生在校时张牙舞爪,但到底是些十几岁的孩子,一旦出门在外。就不免发怯,就没了主心骨,方部长的长者风度很快赢得大家的信赖。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
  但从腹部溢出的痛苦已经无法收回。一些学生终于尿了裤子,尿骚味很快弥漫开来。空气更加污浊。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火车终于停了。
  这次停车引发一片欢呼声。
  接着大家纷纷从车门往外跳,从车窗往外爬,人像蚂蚁样滚成疙瘩。
  这时已近黄昏。
  列车停在荒原的铁轨上。前不靠村后不靠站,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光秃秃地立在路基两旁。绚烂的晚霞把天空染得五彩缤纷,大地上一片宁静。
  没有风。
  没有雨雪。
  只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一个罕见的壮观场面,几千名少男少女顾不上任何羞耻和禁忌,拥挤在路基上下的斜坡上,急急地解开裤子,或蹲或站。
  专注地撒尿、撒尿、撒尿……
  一片白花花的屁股和低垂的头。
  不再有嘈杂和喧嚣声。
  只有无数欢畅的溪流在淙淙流淌。
  天易听到一声声呻吟:哼哼!……
  天易一生都记得那个场景。
  又过了一天一夜,火车终于到达北京。
  和天易同来的一千多学生被安置在北京西郊的西苑接待站。
  这一千多学生是有组织进京的,而且是由县委派一位宣传部副部长带队。这和以前的学生大串联有很大不同。以前学生大串联都是自发的,或单枪匹马,或三五一伙,或十个八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天南海北。
  天易和他的一千多同学到达北京之前,毛主席已有七次接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第八次接见。当然,大家都盼着,热切地盼着。
  这批有组织进京串联的学生,在校时大多安分守己,出身也不太好,比如中农、富农,大串联起来后,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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