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伏案疾书。
  石陀刚刚斥责完,老诗人忽然又站起身,手拿一张纸,颤抖着念了起来,像在朗诵一首诗:
  石陀同志
  请你不要愤怒
  你的愤怒
  纯属无的放矢
  我并没有责怪毛驴
  更没有要审判它的意思
  毛驴的确没有过失
  它只是误入这座城市
  我说的审判
  是指先前说的
  那个官员
  因为他的渎职
  造成国家
  一亿元的损失
  将他送交法庭审判
  难道你不同意
  老诗人朗诵完了,看看石陀,又看看大家,气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老诗人要送交法庭审判的不是毛驴,而是先前谈到的那个官员!
  大家这才明白,半个小时前,谈论那个渎职官员的时候,老诗人因为生气既结巴又憋气,当时话就没有说完,大家转换了几个话题,他仍然在往外憋这半句话,一直到评书艺术家说到抓住毛驴,他才憋出这几个字: “送法庭审判!”
  可这也憋得太久了!
  误会消除。会场又是一阵笑声。
  大家从此也发现了老诗人一个特点,就是当他因为生气性急而憋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如果把要说的话截成一段一段的,像诗行,然后像朗诵诗一样朗诵出来,这样,他就不会结巴,也不会憋气了。
  这次寻访老诗人并不顺利。
  先是打电话到他家,没有人接。
  马万里只好翻出他留在政协的地址,直接找到他家。老诗人的家是一座七十年代建造的筒子楼,这样的楼房在木城已经不多了,经马万里在市长任上扒掉的就有很多。他没想到,老诗人还住在这样简陋的楼房里。楼道两旁堆满了废旧木板、条框、煤球等杂物,走路都要侧着身子。听到有脚步声,不断有人探出头,看来这里很少有客人来。
  马万里一路问过去,找到老诗人门牌号,敲敲门。却无人应声。再敲门时,邻家出来一位中年妇女。马万里忙上前打听,中年妇女说:他已经几个月不在家住了,只在中间回来拿过两次衣服。
  马万里忙问:他家没有别人吗?
  中年妇女摇摇头,说就他一个人住,他老伴去世多年了。
  马万里试探着问,你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中年妇女想了想,说好像在雨丝巷办什么学堂,我也说不清。
  马万里忙告辞了,下楼上车,让司机直奔雨丝巷。一路上心里酸酸的,老诗人仍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孤寡一人,却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在雨丝巷办什么学堂?莫不就是他多年呼吁的私塾?若果真如此,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只是不知办得怎么样。
  马万里到了雨丝巷口,下车让司机回去,自己慢慢走进巷口。看到两旁的明清建筑和石板路,已经整修过了,古旧清爽,十分赏心悦目,心情也好起来。这条老街还是他任市长时保护下来的。当时已经卖给广州一家开发商,说要推倒这些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建一个大的居民区。结果群众反应激烈,纷纷上访。社会各界也通过媒体强烈呼吁。开始马万里并不清楚怎么回事,看到这件事引起这么大反应,忙紧急叫停,召开听证会,听取大家意见。他就是在那次听证会上认识老诗人的。当时老诗人言词激烈,也是用朗诵诗的方式,作了一次书面发言,其间引经据典,半文半白,摇头晃脑。马万里别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最后几句:
  看一座城市的建设
  不仅要看它
  增加了什么
  还要看它
  保留了什么
  不知市长大人
  以为然否
  这几句话引起热烈的掌声。马万里也鼓了掌,他觉得他说得真好。在这之前,没人给他说过这样的话。一直以为建设就是增加,就是拓宽马路,就是建造高楼,就是拆迁。看来这不全面。
  正是那次听证会。把雨丝巷的明清建筑保留了下来。现在走在石板街上,看着两旁的古民居,真像走进了历史,让人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如果老诗人选择在这里办私塾,真是再合适不过。
  马万里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这条巷子里很多人都知道老诗人,说有个老头每天晚上教小孩背唐诗。
  马万里按照别人的指点,走进一座小院,古色古香,十分幽静,一棵老紫藤,占据小半个院子,更显古雅。老诗人走出来时,马万里几乎认不出来。原来老诗人穿了一身古装,长袍、瓦帽,肥袖垂膝,看见马万里先是一愣,忙拱手道: “马主席!你怎么来啦?”
  马万里也学他的样子拱手笑道: “老诗人,你怎么成了古人?”
  老诗人笑笑,说: “请到客厅叙茶。”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客厅,老诗人忙着泡茶送上,这才坐下叙话。
  马万里先笑道:老诗人你刚才这一拱手。我忽然觉得拱手比握手好,拱手是咱们中国的古礼,既含蓄文雅,又讲究卫生。
  老诗人笑道:咱们祖先的好东西多呢!你猜我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原来他真的办了一所私塾馆,用他一辈子攒下的积蓄和稿酬租了这座小院,但购置教学设备和书籍就没钱了。他又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向人借了两万块,才算开张。但招生遇到了困难,倒是有不少家长来咨询,但一问没有正式办学手续,又是只教古文化,大都摇摇头走了,最后只招了三个学生,其中两个还是农民工的孩子。就因为他不收学费。
  老诗人没办法,只好办了一个夜班,正规上学的孩子,可以晚上到这里学习古文化,每星期三次,每次一个课时,好歹招了三十多个学生。老诗人说:他要教的古文化,就是从《三字经》开始,直到《四书》《五经》,循序渐进,一点点教。另外还请了人来,教学生学习琴棋书画。他本来定了规矩,学生学不好,或者违反规矩,要打戒尺的。他也确实备了一把戒尺,还是铜的。可是给家长一讲,大都不同意,只有七八个家长表态说:孩子不好好学习,只管打,我们没意见。老诗人想了想,到底社会不同了,一家一个孩子娇贵呢,能送来学古文化就不错了。但为了让孩子们用功学习,戒尺还是要打,由打学生改成打自己。就向孩子们宣布说:你们谁违反了规矩,就是先生没管好,我就用戒尺打自己三下,你们说同意不同意?孩子们一听就高兴了,齐声回答: “同意——!”老诗人一惊,心想这些孩子怎么全没有尊师之心。但既然宣布了,就得执行。
  这一来,老诗人就惨了。孩子们为了看看先生怎么打自己,就故意违反规矩,课堂上交头接耳,做小动作,传纸条子,甚至嬉笑打闹。结果第一天晚上老诗人就自己打了七十多次戒尺,把手都打肿了。他打得很下力气,右手持戒尺,打左手手心:“叭!叭!叭!”学生们还给他喊加油。老诗人眉头也不皱,打完了继续上课。
  这么一连七八天,他两只手都打肿了,像血块一样,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手直发抖。可他就是不责备学生一句。有家长来接学生,从窗户上看到了,老大不忍,回家就教育孩子,不要再调皮捣蛋。孩子们也渐生恻隐之心,课堂秩序一天天好起来。消息传出去,又有不少家长带孩子来报名。可是限于教室太小,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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