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家里备了一些药。前些日四夜没有回家,回来时像个泥人,精疲力竭又十分兴奋的样子。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种麦子去了,还说真是过瘾,说天柱真是能干,做大块文章,比他强多了。他说他就没这能耐,只会每年写个提案,一年年没人理睬,人家天柱吆喝干把人说干就干了,把木城几百块草坪都变成了麦田。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什么麦田,什么天柱。我摸摸他的额头,热得烫人,我以为他在说胡话,发烧烧的,赶紧给他吃药。吃完药,他就睡着了,带着一身泥水,把个床也弄得稀脏,睡得昏迷不醒的。我有点害怕了,就出去请了个老中医来,老中医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加上疲劳过度引起的,就开了一些中药。我天天为他熬药吃,还用冰为他冷敷,压住高烧。前三天真是吓人,烧得嘴唇开裂起皮,还不断说胡话,一会儿亢奋得大喊大叫,一会儿哭泣,哭得哽哽咽咽。这几天终于退烧了,也能吃点粥了,人也清醒了,却又不说话了。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安静得像没有这个人。
  许一桃能想到,这女人和石陀一起生活,一定是寂寞的。可在她的述说中,更多的却是疼爱。石陀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天柱,一时看看许一桃,脸色始终挂着木讷而单纯的微笑。他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王长贵一直对着石陀看,仿佛在回忆什么。看了一阵子,把天柱拉出门,悄悄说:天柱我看他是天易!天易小时候我见过。这人脸上有点小时候的影子。还有他的个头、皮肤,多像你大伯柴知秋!过会儿你先慢慢问,我得先回去,那边收的垃圾急等运走。说完匆匆走了。
  天柱重新回到屋里时,那女人盯住天柱看,说你就是天柱?显然刚才许一桃告诉她了。
  天柱说是。我就是天柱。
  女人说你真的带人把几百块公共草坪变成了麦田?
  天柱说是,石陀哥跟着干了四夜。
  女人点点头,怪不得他那么兴奋。
  天柱忽然搓搓手,请问你……怎么称呼?
  女人说我姓林,叫林苏。
  噢。林……大妹子,我想问石……大哥几句话。行不?
  女人有点奇怪,但还是点点头,说你问吧。
  天柱拉个凳子坐在石陀床前,抓住他一只手,忍住内心的激动,说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石陀笑笑,说你是天柱啊,我当然知道的。
  天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小时候叫啥名字?
  石陀收起笑容,说小时候……
  你小时候是不是叫天易?
  石陀困惑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然,这问题太突然,就像被雷击一样,脑袋里成了一片空白。
  天柱已收不住了,急切道:大哥,你还记得草儿洼吗?草儿洼!
  石陀看着他。讷讷道:草儿洼……草儿洼……草…………
  对!草儿洼。草儿洼前头有一条蓝水河。
  石陀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蓝水河……
  对对!天柱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哽咽道:大哥,你都忘了吗?还有大瓦屋家族,那座几百年的老石屋子,曾祖母一直住在里头。她一年四季都穿一身大红衣裳。你常去看她,你靠在门框上。曾祖母的眼皮很长很长,她太老了,活了一百多岁,看人时要用指甲挑起眼皮……你是大瓦屋家第四代长门,正宗传人……大哥!……你叫天易,我叫天柱,咱们第四代堂兄弟二十几个,名字都用天字开头,大哥!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真正的大哥啊!咱们是亲骨肉!一家人找了你几十年啊!……大哥!……天柱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石陀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天柱,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怪异而恐怖,然后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女人一时被惊呆了,显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许一桃赶忙扑过来,一把拿开天柱的手,死死掐住石陀的人中。同时回头说:快拿湿毛巾来!
  女人这才如梦方醒。慌慌张张拧了一块湿毛巾过来。捂在石陀额头上。
  天柱吓坏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许一桃说你们别怕,他是受了刺激,受了惊吓,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女人转头狠狠地瞪着天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胡说些什么东西?你这个人是哪里来的?编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看把他吓死过去了!……
  天柱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得太突然,太急促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真把他吓死,找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把他吓死了,自己会后悔死。
  天柱伸头凑过去看。发现他刚才青紫的脸色慢慢变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平缓,这才松一口气,小心问许一桃:许……许主任,他不要紧吧?
  许一桃拿开掐人中的手,长出一口气,说他缓过来了。用手背抹抹额头,这才发觉因为紧张,自己竞出了一头汗。
  女人用湿毛巾小心擦去石陀嘴角的白沫。又去把毛巾洗干净了,重新为他擦擦脸。这才直起腰喘了一口气。
  石陀已沉沉睡去。
  女人看着许一桃和天柱,说让他睡吧,咱们去另一个屋子。
  另一个屋子就是东屋。
  许一桃意外发现,东屋十分宽敞,平时不大进人的样子,里头居然放一架钢琴,用黑丝绒布蒙着,一看而知非常名贵。此外还有一些十分贵重的家具:两对紫檀椅子、一对紫檀花架、紫檀贵妃榻、黄花梨书案、琴桌等。因丈夫铁明和她都喜欢明清古家具,家里也收藏一些,故而许一桃认得。整个三间房虽没有住人的痕迹,却纤尘不染,可以想到主人对这些东西的爱惜。许一桃先是有些纳闷:在这样一条污臭的烂街上。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胡同和农家院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但随即想到了天柱给她说过的梅将军。这些东西会不会和梅将军有关?这么说来,石陀和梅家真是有关了,如果和梅家有关,石陀很可能就是天易了!这么想着时,许一桃真为天柱高兴,更为石陀高兴。
  天柱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它所隐藏的意义,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便坐在一张紫檀椅子上了。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仍在那个房间的石陀身上。
  林苏提来水瓶。分别为他们泡一杯茶。天柱当然也不懂茶,但许一桃却发现是上好的普洱茶。心想这女人倒有生活品位。
  三人坐定。开始时有点尴尬。
  还是林苏打破僵局。对天柱说:刚才是我吓坏了,冲你发火,请你不要介意。
  天柱忙说不会不会,也是我太性急。
  许一桃说林妹妹,你不生气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明说了吧。我的确是来看望石总的。他七八天没上班,我是他的直接属下,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可巧天柱到出版社找他大哥天易。我们就一同来了。
  看得出,林苏的内心也不平静。她问天柱,你怎么就能断定石陀就是你大哥?有什么证据吗?
  天柱说:我没啥证据。可我相信他就是我大哥!
  许一桃说天柱,你还是把给我说的话,再给林妹妹说一遍吧,你刚才断断续续的。人家听不明白。
  于是天柱又把天易的故事以及寻找天易的故事说了一遍。
  林苏一直在静静地听。天柱说完了。她好一阵没有吱声,似乎在做某种权衡和决定。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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