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能让中华民族强大起来,不了解所谓现代化建设的过程其实就是城市化的过程,不了解中国的城市化建设不是过头不是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的问题而是才刚刚起步还要加快城市建设还要征用更多土地修路造楼的问题……
  市政协马万里主席很爱惜石陀,每年开会都认真阅读他的提案,然后转给有关部门,然后端起茶杯摇头叹息,说石陀呀石陀,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但石陀就是一根筋。
  其实让马主席操心的不止石陀,还有其他委员。政协不乏迂腐之士。
  政协委员多是各界名人、某个领域的权威。他们曾提出不少好的建议,一条建议创造几百万效益或者让老百姓拍手叫好,是很平常的事。但也有些意见不切实际,难以操作。比如有位老诗人就主张学校教育应当恢复私塾制,利用孩子记忆好的特点,多学一些传统文化,比如背诵经、史、子、集,背不会可以打戒尺。一位防治性病专家主张妓女合法化,开个红灯区,持证上岗。别像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暗娼还装作不知道,古罗马因性病而亡国,前车可鉴!一位环保专家鉴于大气污染严重,建议造一个巨型玻璃罩,把整个木城罩起来,再安几个大抽风机。一个小炉匠出身的政协委员,看到郊外炼油厂有个烟囱样的东西日夜喷火,很觉心疼,建议由他主持设计打造一把大茶壶放在上头,烧出的开水免费供应全城。有位社科专家提出,研究“文化大革命”在国外已成显学,咱们也应当把“文化大革命”纳入学术领域,不要下个结论就此完事,应当具体探讨八亿人怎么在一夜之间疯掉的。有人提议木城取消汽车恢复马车,不仅减少污染,而且热喷喷的马粪还增添了生活气息……诸如此类,五花八门。其中不少事关重大。根本无法回答。即使在政协会议上也是大有争议,常常吵得人仰马翻。
  马主席通常一言不发,只是捧个茶杯,耐心而宽容地听他们发表各种奇谈怪论,一脸都是快活。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真是从心里喜欢他们。他觉得听他们发言是一种享受,这些家伙太有想象力了。
  有一天市里开会,市纪委书记铁明提醒马万里:“马老,当心那些宝贝,别惹出什么乱子。”
  马万里不明白:“我那里能有什么乱子?”
  铁明说:“有人说你那里说话太随便。”
  马万里吃一惊:“有人举报?”
  铁明点点头。
  马万里哈哈大笑。
  铁明说:“马老,你笑什么?”
  马万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铁明,你那里举报信还是那么多?”
  铁明说:“一天少说三蛇皮袋。”
  马万里拍拍他的肩:“形势大好!”
  铁明无奈地摇摇头。他明白马老说的是反话。在这个问题上,其实铁明和马万里有共同的认识。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事,铁明有些忧心忡忡,说邮筒里永远塞满举报信,咱们这个民族还是伟大的民族吗?马老说,倡导举报无异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会把我们这个民族毁掉的!……
  石陀和他的木城出版社在出版大厦的第九十九层。站在窗前,可以鸟瞰整个木城。但真正能看清全貌的时候很少,因为木城上空老是灰蒙蒙的。
  走进石陀的总编室,时常看到他的办公桌后头空着,一把精美的皮制沙发椅子闲置在那里无人落座。可是猛一抬头,却发现他正坐在墙角的一架木梯上。
  石陀老是坐在那架木梯上。
  看书、审稿、打盹。
  编辑们叫他有巢氏。
  他的宽大的办公室四壁,排放着十几个高大的书橱,要从上头取一本书,必须借助一架木梯。这架木梯是石陀自己动手做的。石陀喜欢自己动手,除了木工,还会修伞、补鞋、修车,也会修理高级手表和相机等等。
  他做的这架木梯粗糙而笨重,和办公室豪华的装修配置很不协调,就像当初装修时木工留下的东西。达克几次派人来要把它扔出去,说是给他买一架漂亮的不锈钢的梯子来,但石陀不答应。石陀说我就用这架木梯。石陀对自己的这件作品十分钟爱,经常在办公室搬来搬去,爬上爬下,找到一本书,就势坐在上头翻看。后来就干脆坐在木梯上办公和审阅书稿。
  石陀在国内出版界被誉为奇才,他策划的书不是赚了大钱。就是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这也是出版局特别器重他的原因。当然他们也知道石陀的迂腐,关于他在政协会上老是吵着要拆除高楼扒开马路,在局领导看来,那不过是个好玩的事。说说而已。至于喜欢坐在木梯上办公,根本就不是个什么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出版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总编。
  石陀当然也有失误。
  为柴门出书,就让他栽了跟斗。
  柴门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媒体几乎没谈过他,国内各种文学奖更不沾边。但石陀却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这个叫柴门的作者主要写乡村和旷野,对世人向往的都市文明,则充满了批判精神,对拥挤在方寸之地的城里人充满了同情。他们为权为名为利为生存而拼搏而挣扎而相煎而倾轧而痛苦或精疲力竭或得意忘形或幸灾乐祸或绞尽脑汁或蝇营狗苟或不择手段或扭曲变态或逢迎拍马或悲观绝望或整夜失眠或拉帮结派或形单影孤或故作清高或酒后失态或窃笑或沮丧或痛不欲生等等所有这些,都属于城市特有的表情。城市把人害惨了,城市是个培育欲望和欲望过剩的地方,城里人没有满足感没有安定感没有安全感没有幸福感没有闲适没有从容没有真正的友谊。所以柴门认为人类在发展史上最大的失误就是建造了城市,那是个罪恶的渊薮。他在一篇文章里说: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为什么不重回大地,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呢?……”
  石陀捧读柴门的作品,常常会泪流满面。
  他确信自己找到了知音。柴门的作品简直就是他政协提案的最好诠释。他惊异于柴门的与众不同。几乎所有的政治家、哲学家、经济学家、作家及芸芸众生,都在歌颂都市文明,称颂都市文明是人类的巨大进步:在众多作家描写乡下人进城的故事里,乡下人几乎都是一个面孔,就是充满对都市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在都市面前,他们需要仰视,心态是卑微的。为了在城市立住脚跟,他们也许会像仆人一样逆来顺受,也许会像阴谋家一样不择手段,但骨子里还是自感轻贱,追求的永远是认同。但唯独柴门说人类错了,城市错了,从拿上第一块城墙砖就错了。城市是人类最大的败笔。城市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恶性肿瘤,城市并不是个值得羡慕的地方。
  阅读柴门的作品,石陀会感到羞愧。
  和柴门大地般的胸怀相比,石陀知道自己仍然是个俗人。
  石陀断然决定为柴门出版文集!
  但这个决定却在木城出版社引起很多人的反对,特别是社长达克。因为明摆着这是个赔钱的买卖。达克分管行政财务,当然要反对。
  木城出版社是个综合性出版社,经济效益一向很好,一年总有上亿元的赢利。按理说偶尔出一本赔钱的书不算什么,比如有时会出一些学术价值很高但经济效益并不好的书。问题是柴门什么都不是,像这样一个人连“作家”的名头都没有,还只能在“作者”的层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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