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人烟的荒原上,在这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里,一个女人邀请一个陌生的男人到自己家,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实在是太值得期待了!
  而这种期待的心情又是极其复杂的,既有好奇,又有慌乱,还有恐惧。
  谷子伏在草垛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看到土坯房亮起灯光。
  她看到柴门坐在屋当门抽烟。
  她看到那个女人忙来忙去的身影。
  她看到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
  她看到那女人为柴门打来洗脚水。
  她看到柴门把脚放在水盆里泡着。又抽起烟来。
  她看到土坯房的灯光熄灭了。
  然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黑黝黝的土坯房似乎在风中摇动。
  自始至终,谷子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就是说。那个女人是土坯房的唯一主人。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她只有一群羊,一匹马,还有一条狗。那条狗不知是温顺还是冷漠,始终卧在门外一动不动,也没听它叫过一声。好像它的任务就是看护土坯房,只要没有人偷走土坯房,它是不会动弹的,此外的一切都和它无关。
  黑夜开始冷起来,和白天的温差极大。谷子有些受不住了。她从草垛上缩回身子,在草垛里扒出一个窝,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毛衣穿在身上,然后缩进草窝里,感觉暖和了一些。
  现在她的心情坏透了。
  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内心无比凄凉,同时又十分害怕。她不知道这荒原上有没有野兽。谷子从草窝里往外观察,荒原一片黑暗,没有月亮,但星星特别稠密,特别遥远,特别寒冷。谷子感到自己像一只栖息在洞中的小鼹鼠,惊恐地打量着无边的黑暗,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发生。
  就在谷子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嚎叫。谷子吓得猛一哆嗦,一时没弄清这声音来自何方,甚至没弄清这是什么声音。她简直被吓蒙了。但接着女人的嚎叫声一阵接一阵传来,那声音撕心裂肺,肆无忌惮,酣畅淋漓。谷子渐渐回过神来,那声音来自土坯房!
  就是说……就是说……他们正在……可柴门怎么会和一个陌生女人做这样的事情?那女人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太放荡太可耻太下流了!一瞬间,柴门在谷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毁了。就像一尊神像剥落后露出的一座泥胎!
  谷子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千辛万苦寻找这个人是不值得的。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谷子终于平静下来。土坯房那边也不再有一点声响,一切又归于沉寂。剩下的依然是荒原迟缓而沉甸甸的风声。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是啊,该发生的。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也许什么都不发生才是不正常的。
  自己期待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
  谷子为自己伤心。她感到自己和他们一样污浊。在先前女人的嚎叫声中,她甚至能感到自己也在被撕裂,下体在疼痛,自己已在那女人畅快的嚎叫中失去贞操。
  谷子忍不住又哭起来。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长途车一阵剧烈的颠簸,把谷子弄醒了。
  她赶忙抓住座位,环顾四周,发现许多乘客正在看她,都是很奇怪的样子。好像在猜测这姑娘做了什么噩梦。这么又哭又叫的。连左边座位上的那一对恋人也在看她。现在他俩显然和好了。女孩趴在男孩子怀里。正直直地看着她。谷子很快意识到什么,赶忙往脸上抹了一把,居然满脸都是泪水。谷子终于明白,刚才自己在长途车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依然记得梦中的情景,立刻羞红了脸。在一车人诧异的目光中,谷子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眺下车去!
  但长途车仍在行驶,只是颠簸得厉害。谷子赶忙把脸扭向窗外,不敢再看大家,心里却咚咚直跳。
  此时,长途车已经行驶在崇山峻岭之间,山道弯曲而狭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悬崖。长途车像麻花一样扭来拧去,情景十分危险。谷子现在体会到蜀道之难了。山道旁有很多积雪,积雪中冒出许多小草小花。那花的颜色很奇特很鲜艳,特别是一簇簇小黄花,更是艳得惊心。后来谷子才听说,那种艳得惊心的是野罂粟花。
  长途车此时行驶在雪山高寒地带,仿佛进入寒冬,和成都判若两个季节,谷子觉得很冷,同时又感到呼吸困难,心里难受得很。她这才意识到现在的位置肯定海拔很高了。偷眼打量车内,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闭目养神,显然这样最节省氧气。她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不少人都加了毛衣,甚至还有人穿上了棉袄。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的。
  长途车破旧,到处漏风,更增加了车内的寒冷度。谷子被冻得直打哆嗦。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打开旅行箱取毛衣时,车子突然打了一个大弯,几乎要倾斜着飞出去,引得车内一片惊呼。就在这时,谷子发现右手靠悬崖处,一辆破旧的绿色吉普车追上来,和长途车并驾行驶。山路拐弯处稍宽,它在这里本可以超车的,可吉普车却并没有要超赶的意思,反倒放慢了速度,和长途车挤在一起,随时有被挤下万丈深渊的危险。谷子心想这开车的人怎么这样,不是找死吗?
  但这时吉普车的前门摇开了,从车里露出一个人的脑袋,让谷子大吃一惊:这不是刘松吗?
  正是刘松!
  只见刘松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对这样的山道似乎见得多了,完全不在意。他显然已看到了坐在长途车上的谷子,冲她笑着挥挥手,又指指前面,大概是说将在前头等她。然后驾起车子一溜烟冲向前头去了。
  谷子张大了嘴巴,又惊又喜,这简直太意外了!她没想到刘松会从成都追来。但这时的谷子已没有排斥他的意思,反而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动,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不知不觉两眼竟蓄满了泪水。
  梦中的情景仍然清晰,现在她太想有个熟悉的人做伴,也太想离开这个令她尴尬的长途车了。
  
  第八篇 马主席和他的委员们
  
  这些天,木城市政协主席马万里一直郁郁寡欢,因为政协很久没开会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的那些宝贝委员了。
  马主席想念他们。有时会想得睡不着觉。
  在一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政协是闭会的。虽然有时开主席副主席会,有时开常委会,但他还是喜欢开政协全体委员会。因为那时全市的政协委员们都会来到他的身边,发表各种各样的意见。那些政协委员才是真正的人才,某个方面的专家,他这个主席和那些副主席。只是一些当官的人,说的都是些套话,都很正确,也都很雷同,几乎等同于废话。那些委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个性张扬,观点明确,很容易区别开来。这很重要,这太重要。如果走遍木城,几百万人说一样的话,都只说那几句话,这个城市差不多就死了,属于脑死亡,脑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马主席当然知道,他们说的话不一定正确,但谁说的话都能正确呢?世上没有圣人。人不可能都说正确的话。重要的是要让人说话,尤其要让人说不一样的话,特别是那些富有奇思妙想的话,不正确也不要紧。只要广开言路,总会有正确的意见产生出来。这样木城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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