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资金不是问题。
  可是这么大的中国,茫茫人海,究竟从哪里搜寻?
  事实上柴门的行踪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谷子从调查中得知,有的编辑部在事隔一二年甚至三四年后,会突然接到柴门的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岛,可能是一个码头,或者就是荒原、沙漠边的一个小邮电所。有时是一封加急电报,让把稿费寄到某一个地方的拘留所,让人怀疑他犯了什么事急等钱用。
  让谷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门还曾让人把稿费寄到过木城一家小客栈。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说明柴门并不仅仅生活在荒野,有时也会流浪到城市里住上一段时间。
  所有这些信息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柴门的生活常态,那就是行踪飘忽。他好像永远都在旅途,永远都在流浪。
  谷子由此猜测,柴门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恰在这时,谷子得到一个信息,河南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前刚收到柴门一封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甘肃敦煌的,一家小客栈。这是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也是关于柴门行踪的最新消息!
  谷子兴奋不已。
  不能坐失良机。她决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个小饭馆为她送行。席间,谷子试探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说石总听说你每年都在政协会上搞那个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
  石陀想了想,说给你讲三个关于土地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军阀张作霖应邀出席一个酒会。席间,一个日本人请张作霖赏一幅字,他以为张大帅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会当众出丑。没想到张作霖欣然答应,来到案桌前,挥笔写了一个“虎”字,然后落款“张作霖手黑”,便掷笔而起。众人见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这时张作霖的秘书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大帅,你落款的“张作霖手墨”的“墨”字下头少了一个“土”字。张作霖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来的。别忘了这是给日本人写字,不能把“土”送给日本人,这叫什么?寸土不让!明白吗?
  谷子噗嗤笑了,说第二个故事呢?
  石陀说,以前有个埃及国王,请来几位西方勘探者测量土地。勘探结束后,国王亲自接见,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但告诉他们说,临离开埃及时要脱掉鞋子,把里头的尘土倒掉。
  谷子点点头。
  石陀说,第三个故事你可能不喜欢。相传三千年前,两个欧洲人率部乘船向爱尔兰进发。事前两人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爱尔兰国王。于是两船昼夜疾行,接近岸边时,落后的船主眼看前头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挥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扔到岸上,抢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结果他做了国王。所以至今爱尔兰的国徽上有一只红色的手。
  谷子说,我的确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血腥太丑陋了。
  石陀说其实这三个故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证明人和人类都把土地看成财富。如果从价值上看,这并没有错,因为土地是所有财富中最有分量的财富。小到地主、庄园主拥有几百几千亩土地,大到天子诸侯,宣称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就成为无数人的梦想,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争夺疆域,血腥和丑陋就无法避免了。
  那你说……土地到底应当是什么?
  母亲!
  母亲!
  她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知道吗?
  石陀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谁争吵。
  谷子有些感动。这话并不陌生,过去听人说到这话像在唱歌。可此时从石陀嘴里说出,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
  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诚。这个趋势还能逆转吗?……
  石陀摇摇头。
  就是说你和柴门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谷子摇摇头:不,我愿意参加进来。
  寻找柴门也许要很多年。
  我在大学时就是长跑运动员。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说: “谷子我找对人了。我做梦派一个人去寻找柴门,梦见的就是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你,你说怪不怪?……当时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门就在你前头奔逃,像一头鹿在追赶一匹狼。你跑得快极了。正一点点接近他,柴门不时惊慌回头,十分绝望的样子。你穷追不舍,头发一飘一飘的,你的衣裳被荆棘完全扯碎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已经遮不住身体……你的身体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体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喃喃自语。谷子感到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一直都在颤抖。谷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挂满泪珠,红着脸笑道:“石老师,我会那么惨吗?”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师?”
  谷子说:“行吗?”
  石陀使劲点点头。却突然站起身,从窗户往外张望,一副惊喜的样子,神态一如孩童。
  谷子有些纳闷说老师你看什么?
  石陀说下雨了!噢下雨了!说着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就往外走,急急的样子差点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谷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请客应当买单。
  谷子赶忙付了钱追到饭馆门外,外头果然正下着小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细雨如网,发出沙沙的声响。石陀以伞作杖,正气宇轩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件长衫一摇一摆的。
  谷子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就不见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解这个怪诞的老师,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谷子终于上路了。
  孤身一人。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列车渐渐驶离木城进入旷野,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谷子独坐窗前,望着遥远的天际,忽然感到一种苍茫。
  一头鹿追赶一匹狼……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第二篇 留守村长
  
  方全林决定去木城走一趟。主要是为寻找天易。
  方全林本来是走不开的。
  他是一村之长,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短短几年光景,草儿洼的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连一些身体好一点的中年人也走了,说外出打工挣不了大钱,到工地上搬搬砖、做做饭、看看门,挣点小钱总行吧。实在没人要,捡破烂也比种田强。城里人多,破烂也多。就王长贵那个熊样,瘸一条腿,捡破烂一年还能捡万把块。走啊走啊,大伙吆喝着就走了。
  草儿洼的人有往外走的传统。解放初,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的时候,就吆喝着往外赶,讨饭、打工,一群群外出。那时村里正闹饥荒,男人出去,女人也出去。女人有女人的办法,松松裤带,就能填饱肚子,还能挣些钱回来。当年的小鸽子就是靠这个买了十几亩地。但那时大伙的心不散,心思还在土地上,外出挣钱回来,还是为了盖房置地,草儿洼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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