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最高的楼房不过四五层,马路也显得很宽阔,几乎不见汽车,半天才有一辆,基本上是绿色的卡车,偶尔也会有一辆绿色的吉普。倒是有更多的马车、毛驴车跑来跑去的。城区也空旷得很,大部分人家住的还是平房,平房前头有院墙,甚至还有篱笆院,院内养着鸡鸭狗猫,院外的树上拴了一头牛或者一头灰色毛驴。房屋旁边有大片菜地,再往外,才是残破的城墙。城墙上长了一些灌木,一簇簇的,许多鸟在上头起落栖息。大家经常爬到城墙上去玩,有时晚上也去,坐在高处看月亮,看满天的繁星,空气清新而凉爽。
  那天晚上,马万里在街头游游荡荡,很晚才回家。
  他的妻子只觉得他有心事,丈夫有心事,丈夫从市长位置上安全降落到政协,这让她十分欣慰。但她不知道,马万里到政协后,已悄然完成了又一次角色转换。
  就在这天晚上,他无意间发现了石陀的秘密。在一条小街,他看到石陀在用一把锤子砸马路,这让他吃惊不小!
  他就站在石陀背后,一直看他砸,没有惊扰他。石陀蹲在马路边,蓝色长布衫的下摆拖在地上,已沾了很多泥土。石陀砸得很专心,也很吃力,路边已有几米长的凹槽。他在他身后弯腰捡起一块碎水泥,坚硬如铁,要砸烂它确实要费些力气。
  看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马万里正在纳闷之间,忽然想起石陀的历次提案:拆除高楼,扒开马路。
  这个提案他再熟悉不过,石陀曾在历届政协会上提出。这当然是个无法实施的提案,根本不具有操作性。但石陀很固执,一次次提出来,一次次没人理睬。
  看来,他终于自己采取行动了!
  但这个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么大一座木城,靠他一把小锤子就能砸烂吗?不仅砸不烂木城,还会把他也搭进去,这是破坏城市公共设施啊,是违法行为!
  就在马万里打算上前制止他的时候,石陀艰难地站起身,把锤子揣进蓝布长袍,一瘸一拐地走了。看来他是累坏了。
  马万里不担心他会看到自己。
  他知道石陀走路从来不会回头的。
  一个走路不回头的人,肯定是一个从不设防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是干净的。
  一个走路从不回头的人,肯定也是一个固执的人。
  马万里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给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固执己见。即使他的提案再有道理,也不可能被市政府接受的。连老百姓也不会接受。
  这让马万里有些头疼了。
  看到石陀的身影消失在小街拐角处,马万里叹了一口气。可他突然又站住了。因为他忽然由石陀想到其他委员,他们会不会也像石陀这样,在提案得不到接受的情况下,自己采取行动?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的。
  当然会!
  他们采取行动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给木城带来混乱和麻烦?
  马万里瞬间急出一身汗水。
  马万里从第二天开始,离开办公室,到木城各个角落去寻访政协委员去了。
  他要亲眼看看。他的这些宝贝们在干什么,他们会不会像石陀这样胡乱行动。
  寻访的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复杂。
  马万里首先寻找的是那位老诗人。
  老诗人曾在政协会上提出,学校教育应当恢复私塾制,这话说了好几年也没人理睬,老诗人就很生气。老诗人是个爱生气的人,也是个急性子人。而且一急就结巴,结巴得红头涨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一次在政协会上,大家讨论一个官员渎职造成国家上亿资产损失时,群情激愤。老诗人也发了言,但他越说越气,越说越急,最后一句卡了壳: “这个……人人……人人人人……该该该……”后来就没了声音。大家也以为他发言结束了,不久转入了另一个话题。不一会儿又转一个话题。有一位说评书的政协委员,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头天晚上。有郊区一位老汉赶着毛驴车进城送菜,在他卸菜时一不留神毛驴跑了,那个老汉大街小巷找了一夜也没找到,都快急疯了,因为那不仅是他的财产,还是他的伙伴。原来老伴死了多年,儿女都分家另住了,只有这头毛驴和他做伴,老汉苦恼时就给毛驴说话。可是没想到毛驴跑丢了,他能不急吗?后来才听说,在木城一条小巷子里,一个环卫工人发现了那头疲惫的毛驴。原来,毛驴在木城大街小巷跑了半夜,很多人都在追它,但没有追上。毛驴跑得快极了,它想回家,可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像到处都是一样的,到处都是高楼,到处亮堂堂的。大街小巷也都差不多,它完全迷路了。它几乎一夜都在不停地奔跑,到黎明前,终于跑累了。毛驴跑到一条小巷里,疲惫而又茫然,它想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以后跑出木城。它相信只要到了城外的田野里,它就能认识回家的路。
  这是一条废弃的小巷,没有什么人住,到处黑蒙蒙的,但有一个很大的垃圾箱。就在这时,一个环卫工人出现了。他发现了毛驴,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就猜到这是一头跑丢的毛驴。是从乡下来的。这位环卫工人五十多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在农村插队,对这位来自乡下的客人,感到非常亲切,甚至还有点激动。他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样害怕毛驴,很有经验地、轻轻地发出一声:“吁……”
  毛驴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有了信任感。因为跑了一夜,多少城里人大呼小叫,它都没听懂一句,但现在这一声“吁”,让它知道懂得它的人来了。那一瞬间,毛驴甚至感到了一丝委屈,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摇了摇尾巴。
  环卫工人没有立刻扑上去抓它的缰绳,而是慢慢挪动脚步,不停地发出轻轻的“吁”声,一步步凑近……
  这位说评书的政协委员说到这儿,卖个关子。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专心等他说出结果。这才微微一笑,说:
  “环卫工人先是摸到驴屁股,不想却湿漉漉的。不由吃了一惊,知道它这一夜跑惨了。忙轻轻在驴屁股上拍了拍,表示安慰安抚的意思。毛驴果然领情,晃动一下身子,摆摆头,打了个响鼻,不再动弹。环卫工人手不离驴身,沿脊背一路抚摸过去,直到抓住缰绳,这才放下心来。可这时他又发愁了,毛驴是抓住了,可下头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老诗人突然拍案而起,怒冲冲大叫一声:“送法庭审判!”
  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愣,齐刷刷转头看向老诗人,发现老诗人余怒未消的样子,实在有些纳闷:
  送法庭审判?
  审判一头无辜的毛驴?
  不会吧!
  一瞬间,会场爆发出一阵哄笑。
  但这时。又一个人也拍案而起,并用更大的声音叫道:“我抗议!!”
  大家戛然止住笑声,一看却是石陀!
  只见石陀面红耳赤,怒视着老诗人,说你为什么要审判毛驴?太荒唐了!毛驴就不能进城吗?毛驴有什么罪?它不过是迷了路,我们应当同情它,善待它,帮助找到它的主人!……
  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个书呆子在较什么劲。
  就在石陀滔滔不绝痛斥老诗人的时候,老诗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红头涨脸,喉结憋得上下滚动。稍停。忽然坐下,拿起笔在一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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