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无土时代

作者:赵本夫



有一个女人,事实证明自己猜错了。不知为什么,谷子觉得有点释然,心情也好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的变化,他身边有没有女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但接下来谷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柴门正朝一个牧羊的女人走去。左前方的一片山冈上,散放着一群洁白的羊,大约有几十只,也许有上百只。像从天上落下一大片白云,白云在翠绿的草皮上超低空浮动游走。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女人。穿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手拿一根鞭子,随着羊群缓缓移动。在她身后,跟着一匹黑马,马背上挂着一些东西。那匹马也在低头吃草,却又不时抬头看看女主人,可以看出,黑马对女主人十分依恋和忠诚。
  谷子在远处也站住了,站在灌木丛后一个隐蔽处,她想看看柴门想干什么,她有点纳闷,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个女人就不害怕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她就不会感到是一种威胁?
  但看起来她并不担心,还往前迎了几步。也许。正是这里荒无人烟,她才对来人感到亲切,哪怕他是一个陌生男人。这让谷子很感慨,在木城那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其实大都认识,却形同陌路,而在这种地方,人和人之间反而是不设防的。
  果然,柴门走到那女人面前时,两人站着说了几句什么,女人很快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瓶水。返回来递给柴门。柴门也不客气,接过那瓶水。拧开盖子,仰起头就往嘴里灌。显然他是走渴了,来向这女人讨水喝的。谷子仿佛能听到柴门喝水的咕咚声。这情景让谷子眼馋不已。她忽然感到自己也渴得厉害,嗓子里冒火一样,如果这时自己也有一瓶水,肯定也会这么一气灌下去。那真是太痛快了。
  柴门喝完水,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把喝完的瓶子递给女人,反手从背上卸下行囊,扔到一旁,然后一下躺倒在草地上。女人把空瓶子重新放到马背上,又转回身,好像犹豫了一下。就坐到柴门身旁了。然后两个人就聊起天来。柴门仍躺在那里。谷子想:他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呀?
  谷子看到那个女人侧转脸看着柴门,偶尔捂住嘴笑一下。大概是柴门的什么话把她逗乐了。
  谷子想:这女人是不是有点轻浮呢?
  这女人让谷子生出一丝不快。柴门躺着和你说话,固然太过随便,但你接受他这个姿势并且坐在他身边说说笑笑。能说是得体的吗?他是你什么人?你是他什么人?你们是两个陌生的人呀!你们认识才多大会儿?
  可谷子在心里这么吵架一样说落了一通儿后,忽然觉得心虚,继而脸红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是在嫉妒那个女人!
  千山万水的柴门。自己使尽全身的力气都没有追上,现在他却躺在这个不期而遇的女人脚下。静静的,被青草和白色的羊群环绕着。那个橘红色的女人,手里拿着鞭子,并没有轻轻地打在他的身上,她只是温柔地坐在他旁边,和他说着什么。这是一首歌中的场景,一个恋爱的场景,一个温暖得让人心醉的场景。那女人凭什么?就凭她给了他一瓶水?
  谷子有点伤心了。
  可让她更为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因为她看到,那女人站起身,弯腰拉起柴门。又拎起他的破破烂烂的行囊扔到马背上,然后把羊群圈到一起往回赶。那女人牵着马走在前头,柴门空手跟在后头,两人相跟着走了。
  两人相跟着走了!
  那情景就像一对久别的夫妻。丈夫出远门了,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或者几年,妻子在家放牧。每天都来这山冈上等待,每天都望眼欲穿。终于,丈夫回来了。可丈夫累坏了,丈夫也变了模样,互相之间都有些生疏了,没有什么过分激动过分亲热的动作。他们聊了一阵子,男人躺着。女人坐着,他们聊得还算好。女人本来对他很有意见的。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但他到底回来了,并且躺在她面前示弱、撒娇,女人就原谅了他,并且高兴起来。毕竟男人回家来是天大的喜事,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于是他们相跟着回家了。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谷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柴门,是自己弄错了。说不定人家就是个出门在外重又回家的男人。
  这是个让人失望的事。
  可谷子不愿承认这种可能。
  那只是一种假设。怎么可能呢?这人只能是柴门!
  这种情景在柴门漂泊的过程中,应当是经常出现的。他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有时会在城镇上住些日子,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大地上游走,毫无目标。很多时候是又累又饿又渴的,他会带一些干粮和水,但吃完喝完了怎么办?接下来就是瞎凑合。比如扒些老乡的土豆、山芋啃一顿,到河边捧些水喝一阵,顺便洗洗脸或者洗个澡,说不定还会顺便把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脱下来。在河里洗一洗,摊在河岸的草皮上晾干了,然后再穿上走路。但如果走在这类荒原上,既没有玉米山芋可以偷食,也没有野果可以采摘,更没有河水可以解渴,就只好求助当地的人家。碰上谁就是谁。就像现在这样。女人看他是远路的客人,热情地拿出自己的水给他喝。这时天色已晚,女人问你去哪里,柴门说我不知道。女人笑道你这人真逗,自己去哪里都不知道啊?。柴门说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到处走走。女人说你看天都晚了,这一带方圆几十里没啥人家,还是到我家歇一夜再走吧。柴门就很感动,说不方便吧。女人说有啥不方便,我说方便就方便,出门在外的你咋这么啰嗦?起来起来,不能老躺在草地上,躺久了会腰疼的。于是伸手拉起柴门,把他的破烂行囊扔到马背上,像带着一个俘虏回家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
  现在谷子有点感谢那个女人了。
  是啊,柴门太累了。到那女人家里,烧一盆热水烫烫脚,活活血,松快一下。然后热汤热水的吃顿晚饭,喝一碗自制的酒,倒在床上睡一觉,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了。
  谷子一路尾随,大约走了几里路。这时候,她没想去打扰他们,或者去阻止那个女人。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只有那个女人能给柴门最好的照顾。而自己不能。谷子已经不那么急于抓到柴门了,反正他已经跑不动了,他已经需要一个女人的照顾了。就是说他不仅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下一步的行动都在自己的预见之中。她随时可以抓住他。
  谷子告诉自己,今晚让他休息好,明天一早再去捉他。
  终于走到地方了。这时天已经朦胧黑下来。
  并没有村庄。只有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而且是平顶房。这种房屋形状让谷子知道,这一带平时是不下雨的,起码雨水很少。
  房屋前头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堆干草柴火。谷子打量了一下,决定就在这里过夜。
  其实她也很想走进那座土坯房。在荒原上追赶柴门,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也是又疲惫又饥渴,走进去享受一下柴门那样的招待,当然再好不过。可谷子忍住了。不知什么原因,她感觉那女人不一定会欢迎自己。走进土坯房可能会遭遇尴尬。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谷子忽然有一种窥视的欲望。她想看看这一男一女两个人会干什么。她知道这样不好,她从来没有偷窥过别人,并且以此为耻为羞。可此时此地,在这片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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