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他手里剩下的钱是两千六。他想寄两千回家,然后再找个地方继续打工。万万没有想到,次日早晨他走进邮局,刚把钱掏出,却被旁边一个人突然抢去。等他反应过来追出邮局,贼人已在百米之外,转眼间就拐进胡同不见踪影。
那天上午,他去了长江岸边,看着江水久久地流泪呆坐。他想,人生怎么就这么苦,人心怎么会这么差,人活在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戚戚然想了好半天,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扭头一瞅,原来是十来个和尚与一些俗人来到了江堤下面。他过去看看,水边放了两桶活鱼半桶鳖,和尚站在它们跟前又念又唱。他向人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是放生。他起初觉得好笑,可是听着听着,却让和尚满带悲悯的唱诵给打动了。尤其是为主的那个老和尚,下巴正中一个大黑痦子,面相极善,唱诵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被看不见的大网网住的鱼,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毙,等待着有人援手相救。那些鱼鳖最后被放进水里,一去不回,他看着长江的滚滚波涛无声地哭了。于是,在和尚们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到了一座寺庙前,他看到庙门两边的红墙上有八个大大的金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眼睛一亮,觉得突然看到了光明。他拦住那个领头的老和尚噗通跪倒,说师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问道:你为何出家?他指着墙上的字说:就冲了这两句话。老和尚一笑:那好,你把这山门前的沙子分拣一遍,善的放一堆,恶的放一堆,拣完了便收你。说罢径自进寺,不再理他。
他跪在那里傻了。他看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沙粒,心想这沙子怎么能分出善恶,如何把它们拣开?但他出家心切,就跪在那儿不走。此时已是中午,骄阳似火,晒得他大汗淋漓,身下的一片沙子渐渐让汗水滴湿。有一些游客围着他看热闹,说老和尚让你拣沙子,分明是刁难你,不愿收你,你赶快起来走吧。但他不起,一直跪到太阳偏西。这时那位老和尚出来了,到他跟前说:走,跟我见方丈去。他不胜欣喜,爬起身来跟他去了。来到后院的方丈室,他第一次见到了法泽老和尚。法泽老和尚当然比让他拣沙子的老和尚更老,连牙都掉光了,说话跑风漏气。老和尚问他:年轻人,沙子拣得咋样?他说:师父,我没法拣,我分不清它们的善恶。老和尚一笑:哈哈,人都难分善恶,何况沙子?那是休宁试验你的出离心呢。他一听便明白了,急忙叩头要求出家。老和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今天起,休宁就是你的依止师,快给他叩头吧。循法泽老和尚所指,他急忙给休宁师父叩头。休宁说:起来,跟我上晚课去。到了大殿,休宁让他在东序一群僧人后面站好,然后去大磬旁边抄起棒子,“当”地敲了一响,起腔唱道:“南——无——”
那一刻,他全身颤抖,热泪涌流。他抬头看着释迦牟尼的塑像,暗暗对自己说:你终于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终于找到逃离苦难的路途了!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那些经历,那些苦难,都不过是今生幻影,不必在意。通元寺禅堂门边,法泽老和尚写有这样一副对联:“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汝本来面目。”
无住。无心。这才能参得佛法大意,才能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只有这样,才能了生脱死,逃离轮回,实现生命的根本超越。
慧昱就那么陪伴着师父,每晚都坐在那儿参话头。有时候能够坐到天亮,有时候起了昏沉,只好倒头睡下。而师父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许多次,慧昱睡醒了,而师父还是端坐于蒲团,鼻息如游丝,似有似无,他便知道师父还在定中。他蹑手蹑脚起来,拿着随身带来的一本《楞严经》去洞口借天光读一会儿,等到师父醒来,才和师父一起做起早课。
做过早课,为师父烧好水沏上茶,慧昱随便吃点东西,一个人去外面闲逛。他闲逛时多次遇到秦老诌。他对这个身板奇壮、满肚子都是故事的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秦老诌也十分喜欢这个谦虚好学、秀外慧中的年轻和尚。二人结伴,几乎游遍了芙蓉山的每一处景点。秦老诌一边走,一边给慧昱讲故事,芙蓉山的历史掌故,飞云寺的兴衰流变,都在他那一蓬白胡子里面哗哗流出。
秦老诌讲,从唐朝至今,芙蓉山里的寺庙不知有过多少次兴废,建了毁,毁了再建。寺庙毁掉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灭佛运动,有刀兵战火,还有其它一些缘故。到了明朝,这庙不知为何又毁了,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建起。建庙的和尚叫真智,他云游四方,来芙蓉山之后,一眼就看中了这地方,发愿要在这里建一个道场。他先在狮子洞住,这时候芙蓉山里已经没有狮子,可真智和尚却是一头狮子。为什么?他在山洞里打坐时常作“狮子吼”,吼声传出山洞,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经》,让全国名山名寺分藏,就决定去京城请一部。到那里一看,天下前来请经的僧人满京城都是,大多求乞无门。真智和尚也找过管事的官员,但因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着急,机缘来了:皇太后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张出皇榜,声称谁能给她治好就有重赏。真智得知后,二话没说上前就揭,让太监带到了后宫。他拜见太后,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来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语,让太后用这水洗眼。太后洗了洗,那双老凤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监向皇上报喜。皇上来后见太后眼疾果然好了,龙颜大悦,就问真智想要什么赏赐。真智道:我别的不要,只求皇上赐给《大藏经》一部。皇上说:朕准你。不过朕要问你,你那里的藏经楼可是妥当?真智说:启禀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没有藏经楼,就连庙宇也毁掉不存。神宗皇帝一听,当即下诏重建,让户部给飞云寺拨款,同时还划地五千亩作为寺产,另外赐给真智紫色袈裟一领。真智从京城回来,落实皇帝命令的官员们也来了,没过多久,飞云寺就建得富丽堂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山下十几个村子的地都归了飞云寺的名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把这些地送给飞云寺,地的主人也就只好当起了飞云寺的佃户。也正因为这些土地,才让三百年之后的一些和尚有了杀身之祸:一些驻佃户村搞管理的庄主和尚不那么规矩,用大斗收租,还和女人有染,结果在1947年“土改复查”中让贫雇农砸死了。
慧昱听到这里,想起“因果”二字,神色肃然。
秦老诌家住山西面的柘沟村。他讲,那里有好多柘树,柘树叶可以喂蚕,过去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养了蚕,如果家中的桑叶不够吃,都挎了篮子到那里采。秦老诌还说,柘沟村的柘树王就在他家,让慧昱去看,慧昱便兴冲冲跟他下山。
进了村子,来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秦老诌说他家到了。慧昱抬头去瞅,院中果然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柘树,这个季节虽然落光了叶子,但从枝干的繁密就能想象出它有叶时的蓊郁。院中,一位老太太正吃力地从压水井里向外汲水,慧昱叫一声“大娘”,急忙进门替她,老太太则退到一边大张着嘴喘气。慧昱注意到,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看电视,此时偷眼向外一瞅再瞅。
压满一桶水,慧昱便去仔细地打量那棵“柘树王”。秦老诌拍着树干道,这树至少有三百岁了,村里人称它为“老媒婆”。慧昱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老媒婆?”秦老诌说:“因为这棵树大,而且枝繁叶茂,外村的女人都喜欢到这里采柘叶。我家里人也愿意让她们来,平时备有好几架梯子。有的姑娘来采柘叶,就跟我的祖上成就了姻缘,据说每一代都有这事。实话告诉你,我老伴当年就是这么来的。她是马架村的,第一次来采柘叶就喜欢上了我,非让我帮她采不可,临走还悄悄嘱咐我赶快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慧昱看看这树,再看看那边正在洗衣服的驼背老太太,心里感叹世间俗缘无奇不有。
秦老诌让慧昱到屋里坐坐,领他去了南面的小屋。慧昱进去一看,里面一床一桌,又脏又乱。慧昱问:“你们老两口就住这里?”秦老诌一边给慧昱沏茶一边说:“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儿媳妇进门,俺俩就从堂屋搬到这里来了。”慧昱问:“在堂屋里看电视的是你儿媳妇?她也是让你家的柘树王引来的?”秦老诌哼一下鼻子:“不是的,她是真正的媒婆给介绍的。唉,要是让柘树王引来的就好了,我就不会有这么刁酷的儿媳妇了!”慧昱想,看他儿媳妇的样子就不是个善人。他问老汉的儿子干啥,秦老诌说,他儿子在邻村的一家养猪场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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