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看看时间不早,慧昱起身告辞。下楼时,正遇上一位中年男人往上走,乍一看有些眼熟。那人见了慧昱,却马上将头低下,从慧昱眼皮下过去的只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走出楼门,上了车子,小冯一边打火一边说:“他妈的,那和尚又来找女人了。”慧昱吃惊道:“和尚?你说的是谁?”小冯说:“刚才上楼的那一位。那辆奥迪车我认识,通元寺住持明心的。”慧昱恍然大悟,气愤地骂道:“这个狮虫!”
回到寺里,看看子时将至,慧昱和一凡等人搭衣持具,去了大殿后面的内坛。内坛设在原来的禅堂之内,正中悬挂佛像,下置供桌,摆满香花、灯烛、果品。慧昱站在僧人群中,心里非常难过。想想前几年他住通元寺时,每天晚上都和全寺僧人在这里打坐。那个时候禅堂寂寂,四壁空空,唯有僧人们拷问自己灵魂时偶尔发出的叹息此起彼伏。而今,包括二师兄在内的一些僧人,心里装的大概只有金钱了。
慧昱身前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胖大和尚。这人叫休江,是慧昱的师叔。慧昱记得,前些年这位师叔一坐禅就打昏沉,不知挨过法泽老和尚的多少香板。可今天不知怎的,他虽然只是跟着别人小声哼哼,可还是累出满头满脸的汗水,海青后背上也有大片的汗湿。过了一会儿,休江的身体开始晃悠起来。晃悠了几下,突然两手摩挲着向后一仰,恰好倒在慧昱的身上。慧昱抱住他问:“休江师,你怎么啦?”可是休江闭眼咬牙,只管往地上出溜。别人也看见了这一幕,都停止唱念围了过来。有人说:“他心脏不好,可能是犯病了。”大家都说:“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僧人们一边照顾休江一边议论纷纷。慧亮大声说:“别人拿钱,咱们卖命,还讲理不讲理呀?”
在休江被医院来的救护车拉走之后,莲旺招呼大众进坛继续做法事,主法者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
慧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流泪。
法事散后,他随一些僧人到客房打听休江的情况,莲旺说,那边来电话了,说休江是大面积心肌梗塞,正在抢救。回到寮房,慧昱对一凡等人说:“明天的送圣,咱们不要参加了。”
第二天一早,慧昱给孟忏打电话,说要带师父提前回去,孟忏打着哈欠说,好吧,我让小冯送你们。很快,小冯过来把他们接走。小冯启动车子,看一眼通元寺的山门,小声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慧昱说:“大和尚生了孩子,庙门上也不挂个红灯笼。”慧昱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小冯说:“昨天我把你送到这里,回家刚刚睡下,孟姐又让我赶快过去。我到了那里,孟姐扶着个大肚子女人让我往医院拉。我在头里走,发现明心开车跟在后头。到了那里,孟姐让我回家,她和那女人进了妇产科。明心虽然没下车,可是眼巴巴地隔着车窗看那女人,样子挺着急。我就知道,这是他的女人。刚才孟姐是在家里给我打电话,估计孩子已经生了。”
慧昱耳边似乎听到了哇哇的婴啼。他想,欲为生死根本,因为明心的破戒,一个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轮回的灵魂又获得了人身,要到尘世间走一遭了。明心披着袈裟造这份业,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报应?
来到毓秀花园,孟忏和师父已经等在了楼下。孟忏果然是通宵未眠的模样,满脸憔悴。她将满满一袋子补品放到车上,对慧昱说:“我爹要在闭关之前见一次悔悔,你们先带他到怡春医院。另外你告诉悔悔,让她出了院回姐姐家住。”慧昱答应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扶师父上车。
这时,大师兄慧光打来电话,说休江师没有抢救过来,已经走了。寺里两场水陆法会都没结束,又有人死了,通元寺整个地乱了套。慧昱听了,心重如铅。
上路之后,慧昱见师父的情绪平平静静,在座位上微闭双目又开始参禅,便知孟忏没把明心姘头生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他决定,也不把休江师累死的消息向师父讲。他想,如果师父知道了这些事情,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中午,车子开进了怡春市人民医院。慧昱扶师父进了病房楼,坐电梯找到孟悔住的那间屋,却发现她不在那里。问一问别的病号,人家说,孟悔刚刚办了出院手续,跟着伺候她的那个尼姑走了。退出病房,慧昱说:“她可能又出家了。”休宁点头道:“善哉善哉。”慧昱摸出手机,向孟忏讲了这事,孟忏道:“她跟着水月师父走,也是件好事,可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小冯把一帮僧人送到芙蓉山,接着回了明洲。从停车场往上走时,慧昱见师父走路吃力,就将他背到身上。走了一段,一凡等人见他累得气喘吁吁,就轮番替他。来到罗汉榻旁边,慧昱跟师父商量,今天先到寺里住下,过几天再到狮子洞闭关。休宁却不答应,要直接去狮子洞,慧昱只好把他送到那里。看看里面有雨灵留下的一些垃圾,他打扫了一番,又让永诚和永发去寺里抱来一套铺盖,拿来一些吃的。休宁到铺盖上坐下,挥挥手说:“好了,你们走吧。”慧昱只好和一凡等人离开这里回寺。
心里惦记着师父,慧昱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过罢早堂就去了狮子洞。到那里发现,师父正和秦老诌在搬石头堵洞口,慧昱说:“师父你真要把这洞做成关房?”休宁说:“当然了,不然还叫什么闭关。”秦老诌一边垛石头一边笑:“你师父想死在这里,我来成全他!”慧昱不再说话,也挽挽袍袖帮忙。
石墙越砌越高,渐渐把洞口堵上一半。这时慧昱忽然想起,师父的吃喝可以留一个小洞往里递,可是他要解手怎么办?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秦老诌做个鬼脸:“拉了屎尿,让你师父吃回去喝回去!”休宁却说:“这么一个大洞,一百年我也拉不满呀。”慧昱说:“那味道怎么受得了。”休宁说:“那也是一种禅味。”慧昱大惑不解:“屎尿也有禅味?”休宁说:“怎么没有?你天天闻着,就益发明白你是个欲界众生,就益发增长你的出离心,想赶快办好你的生死大事。”慧昱听罢,默然点头。
到石墙垒到齐胸高时,休宁便要进去。慧昱说:“咱们选个日子,集合僧众给你搞个闭关仪式,然后你再入关好不好?”休宁摇头道:“不必啦,搞那些花架子干什么?”说着就往洞里爬,慧昱和秦老诌只好伸手帮他,将他托上墙头。
等休宁到了里边,秦老诌说:“兄弟,有什么遗言快给你徒弟讲。”休宁说:“我是有话要说。”慧昱慌忙跪下说:“弟子听着,师父请讲。”休宁贴墙站着,露出头来,向蓝天白日看了片刻,然后看着慧昱说:“慧昱,咱们今生有缘,结为师徒,我今闭关,还劳驾你护持我一段。”慧昱道:“那是应该的。”休宁说:“其实我也不会给你增添多少麻烦。这洞里有一处泉水,渴不着我,你只要每天送我一个煎饼就行。如不方便天天送,隔几天送一包也可。”慧昱说:“遵命。师父,我会天天来看您的。即使我有事外出,也会让别人来送。”休宁说:“另外,我决定闭关之后禁语,你们不要和我说话。”秦老诌说:“不说话?为什么?”休宁说:“佛法不可说,禅机不可说。”慧昱说:“这一条徒弟也明白。请问师父还有什么嘱咐?”休宁说:“没有别的了,等到煎饼死,方得法身生。封吧!”说罢,他退到了洞里。
慧昱不由得汪然出涕。他高声道:“愿师父早日得道!”他庄庄重重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去搬石头垒墙。他在墙中间留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洞口,然后继续往上垒。秦老诌一边帮他一边问:“你师父说,等到煎饼死,方得法身生,是什么意思?”慧昱说:“他是说,有一天放在洞口的煎饼没人拿了,他就修成正果了。”秦老诌张大了嘴巴:“噢,原来是这样,那咱们得好好看着点儿!”
洞口全部封死之后,慧昱往里面觑一眼,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等他走到一边,秦老诌趴到洞口大声说:“兄弟,往后我只要上山就过来看你,你有事就跟我说,禁语别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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