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他早早完成了论文,觉通却迟迟没有行动。慧昱看他有空就埋头上网,多次提醒他该着手准备了,可他总说晚不了。慧昱说:“眼看咱们快毕业了,你不抓紧修习,日后怎么去芙蓉山住寺弘法?”觉通说:“不是有你吗?你学好了就成。到了那边,凡是佛法上的事情你替我搞定。”“搞定?”这话让慧昱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说:“如果我不去芙蓉山呢?”觉通笑一笑:“你不去我就找别人呗!去那里监院当家,这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嘛。”慧昱听他这么讲,气得再不说话,倒头躺下。
开学后的这一段时间里,觉通多次和慧昱谈,让他毕业后去芙蓉山,并许诺让他担任监院。慧昱想,觉通之所以让他去,就是想让他把一摊子寺务揽起来,自己好安逸享乐。他这样一个恶魔、狮虫,我能跟他去芙蓉山同住么?那样的话,我就等于下了十八层地狱。
可是,我如果不去,就任他在那里胡作非为,败坏佛法?
他想起了明若大和尚送他的条幅,更想起了佛祖那句广为人知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佛祖呵,就让我与魔相伴,直下地狱。地狱未尽,誓不成佛!
慧昱泪水涔涔,悄悄浸湿了枕头。
也许觉通把慧昱的沉默看作了妥协和服从,此后便在宿舍里摆起了住持的派头,对慧昱颐指气使,让他干这干那。提水,扫地,种种杂活,都让慧昱去干。慧昱逆来顺受,只管默默做去。
眼看交论文的时间临近,觉通又发话了:“慧昱,我那论文,你给弄弄吧!”慧昱心想,修学三年,最后完成毕业论文,这是一个学僧最最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让我给代劳呢?况且,你随口一句“你给弄弄”,吩咐下来,也真把我当成下人啦?要知道,毕业论文可不是学期论文,篇幅要长,分量要重,付出的劳动不同一般。
他考虑了两天,转念又想:觉通让我写论文,这等于给我一份修习的机会。我写自己的那篇论文,理清了许多问题,可谓收获多多,如果再搞一个选题,那收获就更大了。于是,他心中释然,坦然,决定对佛教伦理研讨一番。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绍1993年世界宗教会议在美国芝加哥召开,会上发表的《全球伦理普世宣言》中有这样的话:“没有一种新的世界伦理,一种全球伦理,就没有新的世界秩序,”而这种伦理就是“由所有宗教所肯定的、得到信徒和非信徒支持的一种最低限度的共同价值、标准和态度”。他突然想到,在全球伦理的建设过程中,中国佛教能够和应该贡献些什么?经过一番思考,他联系佛教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和基本戒律做出了回答。于是,一篇《中国佛教与世界伦理》的文章很快写成。他写完重读一遍,看到文中的思想高度是自己以前从来没能达到过的,不由得感激起觉通,心想要不是他让我写论文,我怎么能品尝到如此强烈的法喜?
“非典”还在人间肆虐。每天晚上七点,法师和学僧们都聚集到大教室里看电视新闻,人人都关注着疫情。看到又发现多少病人,又有多少病人死去,人人表情凝重,连声叹息。有一天晚上,看到死者又增加了若干,一位发须斑白的老法师站起来大声讲:“咱们今天夜里都别睡觉,去求药师佛吧!”大众群起响应,一齐走向药师殿。到那里跪下三拜后,老法师高声祈愿道:“非典袭来,生灵涂炭。唯愿药师琉璃光佛大发慈悲,降服疫魔,普令有情,永离灾难!”接着,老法师敲起大木鱼,大众齐声念起药师佛心咒:“达雅他嗡,白卡则,白卡则,玛哈白卡则!匝萨蒙嘎代耶娑哈!”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直念到夜深,念到天亮。
此后,这样的通宵祈祷每三天一回,直到电视里报道“非典”势头已被遏制,入院人数和死亡人数一天天减少。
又过了一段,“非典”绝迹,封锁解除,明若大和尚接到汉城广佛寺住持晓空长老来电:欣闻贵国疫情已灭,大和尚率众来韩传法因缘具足,晓空恳请法驾早日光临。明若大和尚就决定马上过去。他将早已选定的法务团三十名成员集合到法海寺,向他们讲授出国礼仪以及叠翠山和汉城广佛寺的因缘。他说,晚唐时,禅门曹洞宗的开山祖师曹山本寂住叠翠山时,有新罗国僧人清远到他门下为徒。清远学成开悟回国,大阐宗风,弟子达两千人之多。现在的汉城广佛寺就是其传人在三百年前建立的道场,那里的僧人把叠翠山视为祖庭,隔几年便来朝拜一次。那位晓空长老为了精研禅学,早年学会汉语,写得一手好字,三年前来叠翠山时曾和明若大和尚笔谈几番,写下的字幅至今珍藏在山。大和尚向团员们讲,虽然我们没能出席广佛寺三百年庆典,但今天还收到邀请,足以说明他们情真意切。我们去后,一定要乘此机遇,为国、为教、为叠翠山争光。
五天后,叠翠山法务团在南京上了飞机。这是慧昱第一次坐飞机。上天后,慧昱看着窗外一望无际变幻不定的云海,心想:这就叫诸法无常,这就叫诸行无我。宇宙苍茫,天地混沌,无数的生死轮回,有限的涅槃清静!佛祖呵,你正在这云海的哪一处悲天悯人?你正在这大千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为众生指点迷津?
想着想着,慧昱泪流满面。
到达韩国仁川机场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有几个穿灰色僧服的韩僧等在那里,手里举着大牌子,上面用汉字写着“欢迎来自祖庭叠翠山的师父师兄”。领头的是广佛寺的副寺心朗法师,三年前去过叠翠山的。宾主双方相见甚欢,相互打个问讯,通过翻译交谈片刻,然后一起上车。
半小时后,汉城到了。大巴车在这座庞大而美丽的城市中穿行一会儿,便停在了广佛寺山门前面。此时,几十位韩僧列队迎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拄着禅杖走上来。慧昱看过照片,知道他就是广佛寺住持晓空长老。晓空长老走到明若大和尚面前,把禅杖一扔就要顶礼,明若大和尚急忙将他扶住,说使不得使不得。晓空长老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祖庭来人,礼应拜迎。还是要跪下叩头,明若只好与他对拜。二人携手起来,一同进寺。宾主双方到大殿一起拜过佛,晓空长老向大家高声道:“走,吃茶去!”大家明白他是学了赵州古佛的做派,便会心一笑,跟他出了后门。
殿后是一座具现代风格的六层楼房。踩着红地毯,进了一楼挂有“茶室”牌子的那扇门,发现里面很是广阔,地板上早摆了几十个小小的案几,每个案几上放一只茶碗。等大家去案几后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晓空长老将面前那只完全是中国风格的青瓷茶碗一端,用汉语向大家道:“运水搬柴行脚去,焚香洗钵吃茶来,请!”大家合掌一笑,纷纷端起茶碗。
呷一口茶,明若大和尚放下茶碗,说道:“广佛春茶禅味浓,叠翠衲子满齿香,谢谢!”
晓空长老突然起身,扯着明若的衣袖道:“我说汉话吃力,咱们还是和三年前那样,笔谈一番吧!”明若笑道:“好,好,咱们笔谈!”
心朗法师立即将他们引到墙边,那里有书案,有笔墨。晓空长老摸过一支笔,饱蘸浓墨,去墙上写道:“夏日炎炎,叠翠山清凉与否?”他写的是有王羲之风格的行书,飘逸潇洒。
明若大和尚掂笔略加思索,在长老所写法语之下挥出四字:“蝉衣已蜕。”
慧昱看了,在心里为大和尚叫好:不说人,却说蝉,而蝉与禅二字谐音,话中有话。
晓空又写:“蜕衣之蝉在念何经?”
明若笔答:“遗尿三百泡。”
慧昱不禁暗暗叫绝,佩服大和尚机锋锐利。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能说明那蝉念的何经,就没意思了,这样用“遗尿三百泡”作答,恰到好处。
晓空立即再写:“幸亏今日老衲没有打伞。”
慧昱明白,晓空这是谦词,把叠翠山的蝉尿比作法雨,暗示广佛寺与叠翠山的法脉关系。
二人相视一眼,掂笔大笑。
明若举手捋袖,又去墙上写:“和尚既有伞,请借明若一用。”
晓空写:“作何?”
明若写:“将伞倒置,掬汉江水一泓,回叠翠山浇花。”
晓空长老将笔一掷,上前扶住明若的双肩,老眼里泪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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