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是郗家父子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想,那个郗老板重建飞云寺,让儿子当住持,其结果不是佛头着粪、佛门含垢又是什么。我不能与他共住芙蓉山,万万不能。我走,我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我学虚云大师,一直拜到五台山去,然后在那里找个寺院长住。听说五台山有许多僧人崇尚苦修,到那儿应该能找到同道之人。于是,在郗老板再上芙蓉山准备开工的次日凌晨,他收拾了行李卷儿,走出狮子洞,向天竺峰、大悲顶以及飞云寺遗址拜了三拜,然后长叹一声,下山去了。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时正碰上秦老诌。秦老诌问他去哪,他如实以告。秦老诌听后立刻红了眼圈,说道:“兄弟,你还是不走的好。五台山那么远,你三步一叩,要多长时间才到?”休宁说:“虚云大师从普陀山拜到那里,用两年零十天。芙蓉山离五台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够了。”秦老诌说:“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着头走,起来趴下的,有多么累,再说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难,就不怕把你这把老骨头撇在半路上?”休宁说:“不怕。我师父讲过,以烦恼为道,以疾病为道,以苦为道,以死为道。死在朝圣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脱。”秦老诌擦一把老泪,扶着他的肩头道:“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别后,一上一下,渐行渐远。
  过了柘沟村,再翻过一道山梁,便是一条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还有开着各式车辆的人减速观看。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行走,是在给谁叩头,休宁告诉了他们,有人肃然起敬,有人却窃窃私语:这老和尚是个神经病!听见这话,休宁便不再理睬他们,谁问也不答腔,只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个村子。向人问问,得知此地离芙蓉山已有五十里。在村头一闲屋歇到次日天亮,却觉得浑身酸疼,双膝像被树胶胶住一样,直直地难以打弯。他揉搓一阵,活动一阵,才让自己能够跪下。然而跪下后,起身又十分吃力,膝盖里面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着,疼痛难耐。拜了一段路之后,他才习惯了这种疼痛,便咬着牙关继续前行。
  路上还是有人好奇地跟着他后面观看。有一辆小汽车跟了他一段,然后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问:“师父,你要去哪里?”休宁见他面善,就告诉他要去五台山。那人听后吃惊道:“五台山?你这样去,要哪年哪月才到?来,快上到我的车,我送你一段!”休宁说:“谢谢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车。那样的话,我去了也等于白去。”中年人摇头慨叹一番,才上车走了。
  后来,屡屡有人要用车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谢绝。
  这一天他走了三十来里。
  三天后,他身上的酸疼感渐渐减轻,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来里。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饭时间,如果遇上村子,就从行李卷上解下钵袋,掏出一只木钵,向村人化一些斋饭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饥饿继续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头找一处闲屋,或在旷野里寻一个沟窝,裹着破被子结跏趺坐,或参禅,或昏睡,到天亮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继续上路。
  过了十来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庙,决定到那里挂单休息一天。到山门前看看,那庙叫做般若寺。进去向知客僧说了说,知客僧马上请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来岁年纪,叫做慈德。他对休宁说,现在的僧人,外出参学都是坐车坐船,连行脚的都少见,像你这样三步一叩地礼山更是罕见。你到了敝寺,应该多住几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间,慈德让饭头僧做了几样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宁一番,然后把他送进专门接待外来僧人的“云水寮”。休宁在这里住过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辞。慈德说:“你执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说罢,就让侍者取来两身僧衣和几张百元钞票送给休宁。休宁看了看说,僧衣我可以带上,钱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钱戒了。慈德大为感动,握着休宁的手说:“你志悲愿坚,慈德自叹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众送你一程!”说罢,他留下几个年纪大的守庙,带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随休宁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宁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后,向西北方向齐声念一句“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而后庄严叩头。就这么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里路才住脚。休宁回身向他们顶礼作谢,然后一个人继续前行。
  一天一天,无数的村庄过去了,许多个城镇过去了,休宁也落得个老脸皴黑,骨瘦如柴。再拜行一些日子,就进入了河北境内。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场雨,将休宁浇了个上下透湿。看看前后都不见村庄,他只好到路边树下坐着。坐到下半夜,他全身发烧,还一阵阵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只觉得跪下难,起也难,硬撑着拜行一段,他浑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时,他觉得眼前一黑,就仆倒在地。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只见路上车辆十分稀少,而无论人们乘坐何种车辆,谁都不停下来看一看他。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台山,我死不瞑目!
  休宁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地方讨一钵热粥喝下,让自己增添一点力气。他站不起来,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过一片树林,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来,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头。他发现,那儿不知为何横了一道栏杆,旁边还站了两个戴红袖箍的妇女。
  看见休宁,两个妇女齐声喝道:“站住!”
  其实休宁已经站不住了,他软塌塌地瘫坐在路边,大口喘气,连声咳嗽。
  一个妇女从兜里掏出体温计:“哪里来的和尚?快试体温!”
  另一个说:“不用试了,看这样子就是个疑似!”
  说罢,她走近休宁看了看,拿手去他额头摸一下,立刻向村里大喊起来:“非典来喽!非典来喽!”
  
  第八章
  
  笼罩在中国和世界许多地方的“萨斯”阴影,也浓浓重重地笼罩在了叠翠山上。
  按照地方政府的指示,进山的道路严密封堵,各寺院山门统统关闭,禁止外来僧人挂单,禁止各寺之间僧人来往,并且取消一切大型佛事活动。除了山脚的叠翠镇上还有一些人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铺打呵欠,整个山上空空荡荡,连满山的春花也因为失去了观赏者而委顿了许多。
  本来,明若大和尚在五月份有出访韩国的安排。汉城的广佛寺搞建寺三百年庆典,因为其祖师曾在叠翠山修习数年,所以就邀请明若大和尚率团参加。明若大和尚亲自选定三十名僧人随行,其中包括慧昱等九位学僧。出国手续都已办好,但“非典”突然爆发,大和尚只好致电韩方说去不成了,真诚道歉一番,然后全力以赴对付疫情。他对全山寺院逐一检查,敦促落实防范措施,让各寺在早课时增加祈福消灾的内容,祈愿疫情早日降伏,国泰民安。他还发动全山僧人捐款,并从公款中拿出一部分,将总共三十多万的钱捐献给市里的红十字会用于防疫。
  佛学院也比平时更加安静。学僧们谁也不得出门,周末不再休息,照常上课。学院安排人每天喷洒一次消毒液,各个角落都洒到,一些学僧就受不了,叫唤头疼。常务副院长严律法师对他们讲,你把这次“非典”看做是悟道修道的机会,把消毒液看做是观世音菩萨洒下的甘霖,你就不会头疼了。果然,此后就没人再在公共场合喊头疼。
  慧昱真是把这场“非典”当作了悟道修道的时机。虽然韩国没有去成,他略微有些遗憾,但他想,在佛学院的时间已经不多,这样清清静静地度过,也真是不错。再说,我一旦离开佛学院,就很难有这样的读书机缘了,必须抓紧时间,勇猛精进,万万放逸不得。所以,他整天往图书馆跑,像吃老食的蚕宝宝那样不辞劳瘁地将一部部经书啃到肚里。
  慧昱一边读书,还一边开始了毕业论文的写作。他想,我的毕业论文,一定不能是应付之作,一定要体现我三年来的修习结果。经过反复考虑,他将论文题目定为《人间化:中国佛教的必由之路》。他系统地阅读中国佛教史,梳理了“人间佛教”思想的来龙去脉,结合当前汉传佛教的现状,从三个层次论述:一、从否定人生到肯定人生;二、从消极出世到积极入世;三、从向往西方净土到建设人间净土。论文写成后,他交给指导他的益然法师看,法师大为赞赏,说他的论文高屋建瓴,见识不凡,尤其是文中提出目前急需解决两个矛盾——出世间的理想与飞速发展的世俗生活之矛盾,清静不染之菩提与日益泛滥的人欲之矛盾,更是振聋发聩。他让慧昱把这论文压缩一下,由他向叠翠山佛协办的《狮吼》杂志推荐一下,看能不能发表。慧昱改好后交给益然法师,一周后法师告诉他,《狮吼》杂志已经决定发表他的文章,这让慧昱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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