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慧昱笑道:“记得书上讲,过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满衣’,师父你现在就是这种境界了。”休宁微笑着道:“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慧昱说:“是孟忏姐姐告诉我的。”师父问:“她听谁说的?”慧昱便把孟忏这两年怎么找他的事情说了。休宁听罢摇头道:“找什么找。”
说罢,他走到石桌那里,从一堆晒干的茶叶里捡出几片,放进紫砂茶壶。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慧昱倒上茶,给师父递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觉得肚子饿,便从包里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条饼干。他还把给师父买的几包点心拿出来,让他品尝。师父却摇了摇头:“明天吧。”慧昱想,师父多年来一直遵循佛制,过午不食,看来住进深山之后还是这样。
他问师父,平时在这山里吃什么,师父一笑:“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慧昱知道,这是唐代大梅法常禅师的两句诗。他又接续下面的两句:“‘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是那样?”休宁道:“我吃过松花,可还没穿过荷叶。过去一些僧人在山里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类果腹,有的甚至吃树叶,吃青草。在这芙蓉山,能吃的东西多着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慧昱问:“冬天呢?冬天怎么办?”休宁向火堆旁边一指:“你看,我不是早就备下啦?”慧昱过去看看,那里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干蘑菇,还有一堆像干姜一样的东西。慧昱问那是什么,师父说是黄精。慧昱问:“这东西也能吃?”休宁说:“怎么不能。这是一味中药,道家叫它‘仙人余粮’,不只是能填饱人的肚子,还能补肺气,强筋骨,延年益寿。”慧昱看看师父,半信半疑。
休宁又说,他到这芙蓉山之后,当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继过来看他,还供养了许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壶、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别的一概没要。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来了。
慧昱吃下半条饼干,和师父说起他在佛学院的情况。听慧昱说在那里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居全班前列,休宁高兴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门龙象!”他问慧昱毕业后打算去哪里,慧昱说:“我到这里来伺候你吧。”休宁摆手道:“还是别来。大丈夫志在四方,跟着我这老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休宁沉默片刻又问:“这两年,悔悔找过你吗?”慧昱低下头来,叹一口气道:“找过。刚听孟忏姐说,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没等放假就跑到了这里。”休宁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膝,痛苦道:“这丫头,怎么就执迷不悟呢!孽障呵,真是孽障呵!”慧昱哭唧唧道:“师父,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我能够清静一点。”休宁说:“我以前跟她谈过,没起作用。看来,这两年她姐姐也没能劝出效果。这丫头,简直就是个魔了!”
他吁出一口粗气又说:“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佛祖不对他的弟子做些考验,那他还是什么佛祖。”
慧昱说:“我也明白,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休宁说:“对,就是这样。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战胜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性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闪着幽光的余烬。休宁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净了手,回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支香,而后指着草铺对慧昱说:“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风停了,雪还没停。因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觉得有许多凉凉的小东西向他头上脸上撞来。
回到洞里,他见师父已经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然趺坐,闭上了眼睛。慧昱想,师父现在坐禅,肯定还是不倒单。
通宵打坐,胁不至席,这是古时禅师常用的修行方式,称之为“不倒单”。休宁师父从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师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还俗回家,罪孽深重,他要用这个办法消业。再说,参话头修禅,要想开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后也曾向师父学习,多次这样练过,可是哪一回也没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时以昏睡倒地而告终。那时师父也没强求他,只让他晚上随大众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现在我来到这里,一定要陪着师父坐上几夜,以磨砺自己的道心,也让自己的禅定功夫加深一点。
他在草铺上将两条腿盘起,两手在小腹上结三昧印,微闭双目,念了几声佛号,然后参起了话头: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照顾着这句话头,把万念放下,慧昱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与安详。此时洞外的风已经停歇,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显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声,像梵唱,灌满了整个山洞。慧昱这时想起一个佛门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莲池大师道:“夜来老鼠唧唧,说尽一部《华严经》。”莲池大师问他:“猫儿突出时如何?”侍郎答不上来,莲池大师就代他答道:“走却法师,留下讲案。”那么,今天夜间这漫天飞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着。对那句话头的参究,也一直没有停下。
坐到后来,旁边有了一些动静。睁眼看看,原来洞口已经朦朦发亮,师父正在蒲团上向佛礼拜,看样子是在做早课。他急忙放腿起身,随在了师父后面。他一边叩头一边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没倒单,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呢。一丝法喜,悄然挂在了他的脸上。
早课结束,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块金箔。从那金箔的成色看来,外面的天已经晴透。慧昱走到门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蓝,湛然,不见一丝云彩。一轮太阳就蹲在东面的峰顶,身下也铺了一大块闪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积雪。再看别处,除了裸岩和树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却法师,留下法案”。这雪,就是铺展于天地之间的法案。这种洁净,这种清寂,这种抹平了万物之尖锐使其至柔至软的杰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么!何为佛法大意?自古以来有无数种回答。有一位大德说是“春来草自青”。那么,我现在也可这样回答:“雪落山辄白。”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慧昱望着这满山的雪,一阵禅悦,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回头向洞里说:“师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师父说:“好,我陪你去。”说罢便走了出来。师徒二人迈动双脚,踏进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没他们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迈下斜坡,跨过山溪,走过了“罗汉榻”。
慧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昨天走过的山谷到这儿突然收紧,几乎让“罗汉榻”锁住,而一过这里,地势陡然展开,像巨大的簸箕一样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间。在簸箕的中间,则有一些断壁残垣。师父停住脚向他介绍,正北那个状如覆钟的山峰叫大悲顶,东边如一头卧象的是吐日峰,西边坐落在狮子洞之上的则是天竺峰。慧昱抬头看看,这天竺峰最高最峭,峥嵘万分。尤其是向东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连一点点雪都没挂住,裸岩黑皴,让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里却突出一棵树来,顶着一个厚厚的雪帽,在蓝天的衬托下煞是好看。慧昱问:“那是什么树?”师父说:“茶树。当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还用它的叶子给你泡茶来。”慧昱惊讶地问:“那么高,能上去采吗?”师父说:“在狮子洞西边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问,上面的断壁残垣是不是一座废寺?师父说:“是,过去叫飞云寺。”慧昱问:“它是怎么毁的?”休宁说:“等秦老诌上山,让他给你诌吧。”慧昱问:“昨晚你就提起秦老诌,他是什么人?”休宁说:“一个老头,年纪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沟村。这人念过一些书,喜欢胡诌乱扯,人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秦老诌’。他经常到山上转悠,跟我已经很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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