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他叹口气,摇摇头,接着说道:“可是,他不。他还是贪玩,还是把正事当儿戏。升座前,你给他写好了法语,我多次嘱咐他,叫他一定背熟,他说没问题,没问题,结果那天当众出丑,羞得我没处放这张老脸!升座之后,他应该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当好住持吧?可他又想别的。他一次次央求我,让我安排那个姓孟的女孩过来。我说,儿子,你喜欢那个女孩,就把她放在明洲,隔些日子去会会她就行了,不要领到山上招招摇摇好不好?你毕竟是飞云寺住持,披着袈裟。可他不听,非叫我给弄来不可,还威胁说,如果不答应的话,他就不干飞云寺住持,云游四方去。你想想,他要是真的撂了挑子,我这些心血不是都打了水漂?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昨天这女孩来了,他把她接到山庄,两个人就混到了一起。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你陪一会儿女孩也可以,但一定要回寺里住,明天早晨准时参加早课。可他不听我的,在山庄里一夜没走,今天八点多了才起来吃饭,接着又带女孩逛山去了。你想想,这是住持能干的事情么?他这么不注意影响,能有个好结果、好名声吗?我气得连早饭也没吃,到现在还害心口疼……”
  说到这里,郗化章又续上一支烟,凶猛地抽着。
  慧昱说:“郗总,感谢你的信任,能把这么多心里话说给我听。觉通的习气这么重,是你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实话跟你说,我在佛学院念书的时候,来芙蓉山以后,都曾多次想过,不能和觉通这样的人共住。”
  郗化章扭头看着他:“是吗?慧昱师父,你可不能离开芙蓉山呵!”
  慧昱微微一笑:“我打算走的话,早就走了。佛祖对我们出家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烦恼即菩提。就是说,烦恼能让人增长智慧,帮助修行。”
  郗化章苦笑着说:“我明白,在你的修行道路上,觉通就是个反面教材。”
  慧昱说:“无所谓正面反面。在佛的面前,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都是不净的一粒种子,只是染重染轻而已。”
  郗化章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对他不放心哪!可是,我又不能老住在这里。你知道的,运广集团总部在明洲,那里有许多业务,再说,我也得抓紧挣钱还贷款呵。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向你交个底,拜托你两件事情。”慧昱道:“郗总你别说‘拜托’二字,让我做什么事情,请尽管讲。”郗化章说:“是这么两件,第一,把飞云寺管好;第二,把觉通管好。”慧昱说:“我身为监院,一定尽职尽责,让飞云寺法轮常转,争取不出大的娄子。但第二条,我觉得很难。”郗化章说:“是很难。现在我不指望他能当一个好和尚,只希望他做事别太出格,免得招来危险。你是他的老同学,也熟悉佛门规矩,多提醒他,多劝劝他,好吧?”慧昱点点头:“可以。”
  这时,郗化章从床头提过一个包来,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慧昱。慧昱伸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从封口看看,里面竟是一摞百元钞票。他急忙放到郗化章的面前,说:“郗总,请不要这样。”郗化章把信封拿起来再向他递:“你别见怪,这些钱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你干得好,年底我会再给你红包的。”慧昱张开两手推挡着:“郗总,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去做,可这钱我不能要,我是受过菩萨戒的。”郗化章把钱收起,叹息道:“唉,我儿子要是跟你一样就好啦!”
  接着,他又向慧昱讲:“我走了之后,宋经理作运广集团的全权代表管理这里的业务,你要好好和他配合。”慧昱问:“觉通不是说,孟悔代表运广集团管理芙蓉山么?”郗化章眉头一皱:“这么个大摊子,我哪敢交给一个丫头片子。她在这里,也就是帮着卖卖门票吧。”
  而后,他打电话叫来了宋经理,又对一些事情做了交代。说罢,他把手中的半截烟一扔:“好,我走了。宋经理,你陪我到风管委向申主任告别一声。”宋经理说:“你不等住持回来?”郗化章沉着脸说:“我等他干啥,我肚子里的气已经够饱了!”宋经理不再吭声,提着地上的一个大包就向门外走去。
  芙蓉山风景区管委会就在进山门坊旁边的几间平房里,离芙蓉山庄有四五百米。郗化章和宋经理上车后去了那里,慧昱一个人沿着清凉谷溯流而上,向寺里走去。
  这应该是芙蓉山最美的季节。谷底清溪潺潺,石阶上青苔点点,而水边的合欢树则是叶绿花红。那合欢花,近看是一把一把的小红伞,远看则是大片大片的红云,遮蔽了整个山谷。
  走了一会儿,眼前的红云消失,一个黄点儿闪现出来。他驻足抬头,只见“罗汉榻”巨石旁边,站立着穿黄色汗衫的孟悔。孟悔开口问道:“慧昱,我爹在这里的时候,住哪个地方?”慧昱向左边一指:“就在那边。”孟悔说:“你领我去看看好吧?”慧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在前头带路,走向了狮子洞。路上他问觉通干什么去了,孟悔说:“知客找他商量事情,他让我先走一步。”
  来到洞口,慧昱止住脚步,孟悔一个人进去了。她看了一圈出来说:“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慧昱说:“像师父这么苦修的人,的确少见。”孟悔看着他说:“你也行,够了不起的。你和我爹,还有石钵庵里的宝莲师太、水月等等,都是真正的修行人。”慧昱说:“既然出家,就不能玷污了这身僧衣。”孟悔低头道:“可惜,有人却做不到。像我,像你的那位同学。惭愧呵!”
  她停了停,又问:“慧昱,刚才你去哪里了?”慧昱说:“郗总要回明洲,把我叫去谈了一些事情。”孟悔警觉地问:“他都谈了什么?”慧昱道:“说了他的一些苦衷。”孟悔问:“苦衷?他有什么苦衷?”慧昱道:“郗总说,他在芙蓉山投下九千万巨款,重建这飞云寺,就是为了让觉通有个修行的道场,正儿八经地做个住持。可是,他说他现在很失望。”孟悔的脸腾地红了,她吐出舌头,好半天才收回去:“慧昱,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感到失望,是因为他儿子身边有了我这个魔女。”慧昱道:“他可没说你是魔女。”孟悔道:“不,在他眼里我就是魔女!前几天觉通让我上山,说他爹也是同意的。可我昨天一来就看出,他爹不欢迎我,连话都不跟我说。当然,不欢迎我的还有你,还有寺里的那些僧人。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我不该到这里来的。”慧昱说:“你能说出这话,善哉善哉!”孟悔说:“你先别善哉。我后悔,也惭愧,可我的心里很矛盾,恐怕一时还离不开这里。”慧昱问:“有什么矛盾?”孟悔瞅着他说:“这你不懂。”慧昱见她眼神古怪,便转过身说:“咱们走吧。”于是二人就相跟着离去。
  走到罗汉榻旁边,正遇见觉通从寺里下来。觉通看看孟悔,再看看慧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说:“孟悔你先下去,我要跟慧昱谈谈。”孟悔看出了他的异样,张口要说什么,觉通大喝一声:“叫你下去!听见了没有?”孟悔眼里涌出泪水,一扭头走了。
  慧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觉通到他面前,盯着他问:“慧昱,刚才狮子洞里的一幕很精彩吧?”慧昱点头道:“是,很精彩。”觉通挥起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你精彩!”慧昱摸摸被他打过的左腮,依旧是微笑:“这也很精彩。”觉通把指头指着他的头皮说:“慧昱,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给我滚蛋!”慧昱说:“我不走。”觉通问:“你为什么不走?”慧昱说:“你问问你的父亲,他是不是想让我走。”觉通瞅着他愣了片刻,然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沿着石阶路噔噔噔跑了下去。
  看着觉通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慧昱扶着齐胸高的“罗汉榻”边沿一跃而上。
  和师父同住这里时,他听秦老诌讲过“罗汉榻”的传说。秦老诌说,当年唐僧去西天取经,回来之后皇上高兴,举国欢庆,这里的一个奉梵和尚心想,佛祖的经书多得很,唐三藏只是取回来一小部分,我也去一趟天竺国,再取一些回来。想到这里,他就在寺里宣布了这一计划,并在佛前发了大愿,接着一个人上路了。那时候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都已经成了佛,没有人再给他保驾。他背了行囊,拄着禅杖,一边化缘一边向西走。宝象国过去了,乌鸡国过去了,车迟国过去了,可是到了女儿国他没过去。为什么?他不像三藏那么坚定,他让那里的女人稍稍一纠缠,就掉进了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奉梵在女儿国住了三年,这天拿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已经两鬓斑白,心想可不能再荒唐下去,得继续赶路,就不辞而别偷偷跑了。哪知道,他身子早叫女人掏空,上了路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奉梵和尚想,看来我去不成天竺国了,我回东土大唐芙蓉山吧。这个念头一出,立马有一股黄风刮来,把他轻飘飘地托起来,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回了这里——修行就是这样,向前进特别特别艰难,向后退特别特别容易。他回到芙蓉山,师父问,师兄弟也问,说你取的经在哪里?他没有脸面再在寺里住,就一个人住到寺前这块石头上。他把石头西边的山峰称作天竺,白天向它跪拜忏悔,夜里就睡在石头上面。石头上面有两个膝盖印儿,还有一个人身印儿,都是他留下的。奉梵和尚在上面住了几十年,最后死在了这里。人们说,这和尚虽然没经受住考验,没取来真经,可是回来之后忏悔到死,也真是了不起。他没能像三藏那样成佛,但也称得上一个罗汉,所以就把那石头叫做“罗汉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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