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慧昱惊讶地问:“怡春市还有禅社?”
  曹三同说:“是。我们已经成立两年了,成员有十几位呢。”他指着扎小辫的年轻男子道:“这位是我们的骨干,热砂主人。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也是禅社的,姓沈名婕,法号砂粒儿。”
  “热砂主人”晃着小辫儿笑,“砂粒儿”却抬脚踢了曹三同一下:“叫你胡闹!”
  慧昱说:“请三位赏光,到客房吃一杯茶好么?”
  热砂主人“啪”地打个响指:“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冲你这杯茶来的!”
  慧昱一笑,和慈辉一道领三位客人去了客房。众僧一边议论一边散去,觉通则悻悻地回了丈室。
  主客在客房坐下,慈辉端上茶来,曹三同便问他俩上下怎么称呼。慧昱答后,向曹三同道:“先生想必对曹洞学问有些偏爱。”曹三同说:“你怎么知道?”慧昱说:“先生的名号已经告诉了我。三同不是一个‘洞’字么?”热砂主人指点着慧昱道:“师父你行!老曹本名叫曹正端,后来用这名号,极少有人懂得,还以为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呢。”曹三同说:“在禅宗五灯之中,我真是喜欢曹洞宗。平易耐心,精耕细作,多好哇。”热砂主人说:“我偏偏喜欢临济,动不动就当头棒喝,多么过瘾!”曹三同说:“热砂,你只图过瘾,早晚会把自己弄成禅疯子。”热砂主人说:“你说临济都是禅疯子,那为什么到了晚清,天下禅寺多属临济,有‘临天下、曹一角’之说?”曹三同说:“曹一角怎么啦?只要是上等法门,莫说一角,就是只有一个洞,也能成正果、出人才!”热砂主人说:“好好好,你就钻你的洞好啦!”那个沈婕说话了:“你们两个不要吵好不好?当着师父的面,不是班门弄斧么。”
  慧昱由衷地说:“你们的禅学造诣真是不低,我虽然出家后就参禅,并且在佛学院读过这方面的课程,但也只是在禅海边上湿了湿脚而已,不明白的多着呢。”
  曹三同说:“慧昱师这么说,咱们就走得近了。我们禅社每周都搞一次聚会,谈禅论道,喝茶聊天,请你们去指导好不好?”
  慧昱说:“指导谈不上,但我们愿意参加你们的聚会,一起探讨、参究。”
  热砂主人便问,这个周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说可以,并与慈辉商量,二人一起去。热砂主人说,那好,星期六那天我开车来接,你俩八点左右到下边的停车场。
  慈辉这时问热砂主人:“哎,你的名号好怪,怎么叫热砂主人呵?”
  热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欢坐禅,可又离不开女人。佛经上不是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我整天在煮热砂呢!”说着,他拍一拍沈婕的头顶:“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却冲他一翻白眼:“还不知谁煮谁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话。
  曹三同看看墙上佛像两边的对联,说:“这字甚好。”
  慈辉指着慧昱道:“是我们监院写的。”
  曹三同看着慧昱说:“是吗,等你去禅社的时候,一定要留下墨宝!”
  又闲聊了一会儿,三位客人起身告辞,说说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罢斋饭,等觉通回丈室之后,便围在一起议论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说:“今天多亏监院能跟他们过招,不然咱们就难堪啦。”
  永贤问:“请问慧昱师,他们为什么向佛像吐唾沫?后来你把矿泉水倒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慧昱说:“他们唾佛,其实是东施效颦。这是一个禅门故事。说仰山慧寂禅师在世时,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师问:你为什么向佛吐唾沫?行者说:你找个没佛的地方我吐。这意思是说大地虚空,佛无处不在。仰山的对策是,让法师向行者脸上吐唾沫。但那个曹三同见我会得,就声称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夺水倒在地上,自然回应事件原委。”
  一凡说:“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们深浅,没敢接招。”
  慈音说:“慧昱师,你往后给我们讲讲禅宗吧。以前我住的那个寺院是净土道场,只念佛不参禅,可我以后遇到这样的客人怎么办?”
  慈辉说:“对,真是该给他们讲一讲。”
  慧昱说:“好,几个沙弥已经跟一凡师学完了早晚课诵,下一步应该学学修禅。像慈音你这样从别处来的,如果愿意,也可以一起修习。我和住持打个招呼,就马上开始。”
  慧昱去和觉通说了这事,觉通说这事很好,你去办吧。当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临时改作了禅堂。他向几位学禅者先讲禅门第一公案:当初佛祖在灵山法会上拈花示众,众人不懂,只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宣布:“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讲完禅宗渊源,简单地讲了讲历代传承,接着又讲怎样坐禅参话头。他说,他跟着师父在通元寺参了好几年话头,后来上了佛学院,对这种做法起了疑心。但现在想来,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满脑子妄想,修禅的第一步,还是得坐下来,歇下来。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让大家也参“念佛是谁”这一话头,并且教众人怎样坐,怎样参。
  讲了一个多小时,他看看佛龛前的长香已经燃尽,便说,修禅,关键是真修实证,咱们每天晚上讲一支香,坐一支香。说罢,他让众人活动一会儿,解解手,再去烧一支香插上,然后就和众人一起坐下。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禅堂里就有了动静。慧昱睁眼看看,原来是离他不远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两手在背后撑地,张目四顾。他抄起身边那把下午赶制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脑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脑袋说:“你还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说:“我打的是你的习气。你腿疼,悄悄活动活动好了,怎能摆出那样的懒汉架势?”永旺说:“好,我改正。”又重新让自己坐好。
  终于等到那支香燃尽,慧昱将香板在地上敲出一声响,说道:“开静。”于是众人睁眼放腿,龇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说:“这一支香真难熬!”慧昱说:“等你顺过腿来,尝到禅悦的滋味,还会不想起来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觉通说,要去怡春市看看禅社活动情况,问他愿不愿去。觉通不悦,说我不去,跟那些禅疯子搅和在一起干什么,他们都是闲得无聊,借禅找乐子的。慧昱说,他们能从禅学中找到乐子,这证明佛教文化在知识界还在受欢迎,还是有生命力的,我们应该加强跟这些人的联系,借机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觉通说,我说不过你,你去吧。慧昱只好和慈辉一起下山。
  来到停车场,只见那里停着几辆车,却不见热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这看那看,有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启动,直向他们冲来。二人见势不妙急忙躲闪,那车却在咫尺之外“嘎”地一声停住。车门打开,热砂主人跳出来笑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慧昱立即明白这是演绎临济宗风,遂向山下一指:“祖师正在山道弯处放尿,速去撞他!”接着坐到了副驾驶位子上。热砂主人哈哈一笑,打个响指,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热砂主人一边开车一边说:“真好!我们禅社办了两年,一直没有真和尚做伴,这一回有了。”慈辉这回也敢接话茬儿了,说:“我们如果是假的呢?”热砂主人说:“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时大笑。
  到了山下,慈辉问道:“热砂主人,能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姓名吗?”
  热砂主人说:“我姓释,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师在此,弟子失敬!”
  热砂主人拍着方向盘直笑,把脑后小辫晃得像一条撒欢的狗尾。
  拐上公路,热砂主人说:“二位师父,我给你们坦白交代呵,鄙人姓许,叫许平原,职业是捏泥巴。”慈辉问:“捏泥巴?捏泥巴干啥?”热砂主人说:“糊弄人呗。”慧昱说:“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就进了怡春城。车子东拐西拐,最后停在了街边一家店铺门口。热砂主人说,到了,这就是社长的画店兼住处。下车后,慈辉看看这里挂的牌子上写着“无拣斋”,便说:“这是什么意思?”热砂主人问慧昱:“你说呢?”慧昱看出这是考他,就说:“我猜,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则公案,有人问曹山,国内接剑者是谁,曹山答:曹山。”慈辉将脑袋一拍,“想起来了。那人又问:拟杀何人?曹山答:一切总杀。那人再问:要是遇见本生父母怎么办?曹山说:拣什么!这就是‘无拣’。”热砂主人打个响指:“好,二位师父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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