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告别师太,走到位于庵院最后边的一间寮房,见里面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正手执经书念念有词。期果介绍说,她叫华云,也是一个准备出家的,半年前来的。华云放下经书,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并接过她手里的包放在一边。这屋里一共安着三张床,期果让孟悔住那张空着的,孟悔答应一声,坐上去左看右看,说:“这屋里怎么没有电源插座?”期果问:“你找电源插座做什么?”孟悔说:“给手机充电呀,你看,我的快没电了。”说着,就掏出手机给期果看。期果瞅了一眼说:“庵里有规定,只有受过戒的才能使用手机。”孟悔瞪大眼睛吐吐舌头:“手机不能用呀?好,不用就不用!”
期果有事出去,孟悔就和华云攀谈起来。得知华云是盐城人,二十七岁,毕业于那里的一所大学,孟悔便问她为何出家。华云说,她毕业后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后来好容易去了一家企业,可老板对她居心不良,上班第一天就对她骚扰,她一气之下离开了那里。后来又找到一家,老板是个女的,本想这回没有那种麻烦了,就努力工作,很快熟悉了业务,得到老板的重用。可没料到,这让一些同事嫉妒起来,他们明里暗里使绊子,经常向老板讲她的坏话,让老板也对她怀疑起来。去年“十一”长假,她孤身一人来叠翠山旅游解闷,听到商铺里播放的佛歌:“三界如火宅,劝君速出离,”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觉得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归宿。她回去征得父母同意,便辞掉工作来到了这里。说罢这些,华云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经书。孟悔问她看的是什么,她说是《金刚经》,要把它背下来。孟悔吐了吐舌头,问:“到这里还要背书?”华云说:“当然。首先是早晚两堂功课要背,另外要背一些经书,像《心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等。宝莲师太规定,一些经书如《弟子规》《太上感应篇》,虽然不是佛家的,但对修行有益,也要会背。听到这里,孟悔又吐了吐舌头。
期果从外面回来,手上捧了一件黑色缦衣,让孟悔在上殿的时候换上。孟悔道谢一声接过,展开看看,并让师父教会穿法。这时,外面传来打板的声音,华云放下书本走了出去。期果说:“该上晚课了。不过,你新来庵里,按规矩先下厨房。来,跟我走吧。”孟悔跟她出门看看,见尼姑们从各寮房走出,都穿了月白色的海青,直奔前面的大殿。而期果却领她去了后院靠东面的厨房。
华云早已穿上围裙,在灶前生火。另一位中年胖尼姑正在淘米。期果对孟悔说:那是饭头一真尼师。一真看孟悔一眼,便让她去旁边择菜。期果走后,孟悔抓过一把芹菜揪起了叶子。她想,自己中午还是个俗家姑娘,现在却成了石钵庵的一个女厨子,真有意思。这时,大殿那边传来了十分悦耳的女声齐唱,孟悔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大殿加入她们的队伍呢?
石钵庵的晚饭很简单,就是白米粥加上炒芹菜。斋堂就在隔壁,有一小门与厨房连通。一真和华云先去那里把碗筷摆好,然后提着粥桶端着菜盆,给每个位子上的碗里分好,这时结束了晚课的尼众鱼贯而入。宝莲坐到正中的住持位子上,别人则在两边坐成两排。等住持拿起筷子,众人也都拾筷端碗吃了起来。孟悔站在一边惊讶地发现,虽然是喝粥,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弄出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悄悄说话。当一真和华云提着粥桶为她们加饭的时候,她们或要或不要,都是用筷子做表示。
等大众离开斋堂,一真才和华云、孟悔吃了起来。这样的饭菜,让孟悔感到过于清淡。她想,就当我来这地方减肥吧。
收拾并洗好碗筷,期果过来了。她把孟悔领到法堂,向佛跪拜之后,给她讲起了出家规矩。她先讲沙弥尼“十戒”: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著香花、不用香油涂身,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捉钱金银宝物。听罢,孟悔吐了吐舌头。接着,一真再讲庵里的时间安排:每天三点起床,三点半上殿做早课,四点半吃早饭,五点半至六点半搞卫生,七点至九点讲经,九点至十一点诵经,十一点吃午饭,饭后休息一会儿,一点半至三点半讲戒,四点上殿做晚课,六点至九点诵经。孟悔听罢又吐吐舌头。
期果皱着她的一双细眉说话了:“你怎么老是吐舌头呢?出家人讲究三千威仪,八万四千细行,尤其是女身出家,更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把一些坏习气带进来。”这话让孟悔又想吐舌头,她只张了张嘴,就让牙齿赶紧把舌头卡住。
睡觉时间到了,一真带孟悔回到寮房,又向她讲睡觉的规矩:不能仰卧,不能俯卧,要做“吉相卧”,也就是向右侧卧。而且,手不能放于不净处。孟悔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是不服:不就是睡觉嘛,还要这么多的讲究。
等到熄灯就寝,期果和华云果然做吉相卧,且一点声响也没有。孟悔这么坚持了一会儿,又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想念起慧昱。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黄昏,自己还是伏在慧昱的肩背上。侧目看看,慧昱那英俊的脸庞离得很近很近,那剃得乌青的漂亮鬓角让她有一种想亲吻的冲动。而且,慧昱的肩背像一艘船的甲板,宽阔而坚硬。那甲板在颠簸着前行,一下下挤压着她的乳房。没有前行多远,她感觉自己的一对乳房都被挤爆,里面的汁液悄悄地流遍全身,让她心酥体软,如醉酒一般。她长到二十多岁,这样的感觉尚属首次。“真想让你背一辈子!”这句话自然而然在心中迸出,自然而然由她讲给了慧昱。回家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沉浸在那个感觉里,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个办法,让自己俯卧在床,想象那床板即是慧昱的肩背。这么一来,她的两个乳房每夜都被挤爆一回,她的身心每夜都被那种甜蜜的汁液浸润。那汁液是何等的饱满,不只充盈了她的身体,还化作泪水化作别的液体汨汨流出……
今夜又是如此。想着想着,孟悔就忍不住改变了卧姿。正当她伏在床上娇喘微微时,突然“啪”地一声,眼前遽然亮起,原来是期果打开灯坐在了床上。孟悔羞愧难当,急忙又侧身作“吉相卧”。期果闭着眼睛念一阵佛号,又灭灯躺下。孟悔想:我跑到这里,不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么,明天干脆走吧。但转念又想,走了再去哪里?来这里一趟,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慧昱的,咬牙坚持吧,起码坚持到佛学院开学,慧昱回来。
从内心里讲,孟悔很不服气她的师父,觉得她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娘们,没文化,又刻板。而对华云,她却有着几分尊重,因她读的书多,也因她待人真诚和蔼。有一天,孟悔私下里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华云说谈过,那人是她的同学,二人的关系一直到她出家才断。孟悔问:“那你想不想他?”华云说:“刚离开的时候特别想,现在就很少想了。”孟悔问:“你觉得,抛却爱情值不值得?”华云说:“值得。”孟悔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华云说:“爱情只是生命过程的一个附属物,而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对生命的超越更为重要。出家修道,自净身心,让生命有一个圣洁的归宿,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说:“那爱情也是真善美呵!”华云说:“过去我也那么认为,现在想明白了。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它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类的生殖行为。爱情过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过是造物主为了让你从事生殖行为而设置的一种诱饵。人类的生殖行为是必要的,但具体到一个人来说,他却有选择的权利。像今天城市里的‘丁克族’,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孩子。如果再进一步,连性行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侣差不多啦?为了对付性欲,出家人多作‘不净观’,比丘尼还受到这样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蝎,让你产生恐惧。其实,你只要从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会控制住甚至消失。”
这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孟悔。她想,原来爱情是那样一种玩意儿,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可自己,让慧昱背着走了一回,就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亲相爱,疯疯癫癫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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