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这种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评。有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意思是千百年来这一句话头把参禅者像拴驴一样拴住了。当代在儒、释、道三家均有建树的大学者南怀瑾先生曾无比感慨地写道:“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参话头等形式而已。宗师既无接引后进如唐宋大匠者,参禅之徒,多有老死语下,不落入担板窠臼,即堕在禅定功勋。抚今追昔,吾谁与归!”
慧昱读到这些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他再参禅时,就不限于“参话头”一种,而是见机行事,灵活多样,像古人说得那样,“无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讲:“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若执着于打坐参话头,那就是“执相”了。而如果能够保持心境的空灵,行坐起卧都是参禅,随时随地都有开悟的机会。古时的禅师,有人看到桃树开花而悟;有人扫地时听见砖石击竹作响而悟;有人听见驴叫开悟;有人上街闲逛,听歌女唱出一句“你若无心我便休”开悟。正所谓“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时时都当机,处处有因缘。
然而,慧昱把这些说给师父听时,师父却勃然大怒,说慧昱你也太张狂了。无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为,今天咱们这些凡俗之辈怎能与他们相比,咱们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愿再参话头,那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师父!吓得慧昱再不敢跟他争辩,师父打坐时他也老老实实趺坐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也参“念佛是谁”的话头。但他参话头时想得很多很远。他想到,“念佛是谁”其实是个哲学论题。西方哲人很早便发出了相似的诘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千年前,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特尔斐神殿里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认识你自己!”这也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一再强调的一句名言。他想,时至今日,人类依然没有揭开自我的谜题,人对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谁”也算中国禅人对这项探索的一种响应吧?
那么,“念佛是谁”有无答案?应该是有的。千百年来许多禅人久参得悟,肯定是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正确回答。不过,因为禅宗早已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谓“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都付诸心印,不用语言表明。对于开悟的情景,他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惊天动地,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不会太多,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是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参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参加的四期,就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开悟。
正因为开悟者极少,所以自宋代开始,佛门就兴起了“禅净双修”,或者“弃禅修净”。在许多人看来,净土宗是方便法门,只要持念佛号,死后就能往生西方净土,是一种比较“保险”的路数。另外,与禅宗相比,净土宗也更适合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大众修持。但慧昱想,禅宗毕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段辉煌:达摩东来,少林面壁;六祖献偈,曹溪传灯;五祖丛林,百丈清规;五家竞秀,高僧如林。禅宗既使外来佛教有机地融入了中国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学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为中国文化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禅宗曾是中国传统文化机体中最幽深、最活泼的一根气脉。今天虽然禅门萧条,但佛家弟子应该接续祖灯,把它继承下去。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在狮子洞里坐着的一个个夜晚,他抱定话头,猛参深究。
然而,他有时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谁?是1975年出生于淮北平原茅滩村的那个庄户小子吗?是两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霉蛋吗?是曾经游荡于长江岸边的落魄民工吗?是长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门前的求度者吗?
今生幻影,历历明明。慧昱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积累了哪些罪孽,这辈子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从他能够辨认双亲的那天起,晃动在他眼前的便是两张丑陋的面孔。父亲的脸上满是伤疤,一对眼睑往下翻着,血红吓人;母亲的脸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丑,在村里就遭人蔑视,谁见了都怕沾上晦气,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牵连,被人叫成“小鬼孩”,让他自卑至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来长得挺好,是二十岁时在公社煤矿干活,让爆炸了的瓦斯烧成了那个模样;母亲的阴阳脸则是胎里带来的,半边脸长满黑痣,人见人怕,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给了烧伤后一直打光棍的父亲。那时候人命不值钱,父亲让瓦斯烧了就烧了,公社给他治好了伤就再也不管,让他回生产队干活。岂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经烧坏,重活儿干不了,就挣不来高工分,家里非常贫穷。后来分田单干,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看到儿子喜欢念书,父母说,你好好念,俺们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争气,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都在前十名之内。高考前夕,母亲到县一中给他送干粮,流着泪说:孩子,咱村还一直没出过大学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给你的丑爹丑娘争一口气!他万般庄重地点点头,暗地里下决心要让自己考好。万万没有想到,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有人给他打电话,说他爹在村头叫车撞死了。他大哭着骑车回家,发现父亲好好的啥事没有。父子俩分析一番后认定,是村里有人嫉妒,怕韩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个大学生,才使出了这一毒招。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十二点多,又满头大汗地往回赶。因为天黑,赶回学校已近天亮。进考场后他头晕目眩,许多题都没能做好。
等到发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场,说咱来年再考,非考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不可!于是他又回学校复习。想不到,这年冬天他家里又出了事儿:正在乡驻地念初中的妹妹韩景燕突然回家,不愿再去上学。原来和妹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被社会上一个不良青年勾引,经常在晚上翻墙出去,快天亮了再翻墙回来。这事让学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劝诫。这女孩认为是韩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让那青年揍了她一顿。她带着满脸青肿回到学校,那女孩却在同学中散布谣言,说韩景燕在外面乱搞,跟人争风吃醋,让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难辩,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劝了一夜,妹妹才答应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学校,找老师说了说,老师答应要对那个坏女孩严加管教,可后来听妹妹说,老师怕遭报复,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样欺负她。因为整天惦记妹妹,他在县一中心神不安,功课复习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了三十多分。得知这个结果,他跑到没人的地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罢决定出门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离家不远的煤矿。淮北平原是产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矿随处可见。可他不愿再蹈父亲的覆辙,让自己变成一个活鬼或者死鬼。他到县城一个劳务输出公司咨询,那里收了他二百块钱,介绍他去邻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厂,他回家跟父母说了一声就走了。到了明洲,他连擦城而过的长江都没顾上看,直接去工厂报到上班。那是一家电池厂,他所在的配料车间碳粉飞扬乌烟瘴气,工人干活虽然戴着面罩,但下班后都要吐上半天黑末儿。这里工资号称一千,然而老板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罚你,今天罚八块,明天罚十块,头一月下来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月拿到六百一。第三个月还没干满,厂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来这里生产的电池一直假冒别处的名牌。
工人们作鸟兽散,他又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老板让他搬砖,许诺三十块钱一天。搬了一段时间,工头又让他浇铸混凝土,日工资涨到四十。然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领到的只是一半,老板声称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补齐。那个大楼有十多层,工程量很大,老板想缩短工期,就驱使工人连续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机器轰响。日复一日,工人们睡不足觉,疲惫不堪。腊月里的一天深夜,他在楼顶加班,中间到一丛立着的钢筋旁边撒尿,尿没撒完却睡着了,不知不觉蹲下身蜷在了那里。后来,有什么沉重而黏稠的东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惊醒。但他睁不开眼,手脚活动受阻,稍后攒足了劲儿奋力挣扎,才从混凝土堆里拱了出来。他早从工友那里听说过:在另外一个土地,有人夜里加班,天亮时却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发现刚浇铸的水泥横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实在太累,躺在这里睡着了,而浇铸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事后,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差点成了这座大楼的组成部分,真是冷汗浇背。他想,干这活儿太危险,趁早走吧。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干了三个月,老板手里还扣着另一半工资,走了实在可惜,因此回家过完年,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年后又干了四个月,大楼终于完工,不料,大伙想领那一半工资却找不到老板了。工人们不走,都在那里等着,可老板就是不露面。半个月下去,一百多名工人忍无可忍,爬上楼顶站了一圈,向四面八方大喊:不给工资我们就跳!不给工资我们就跳!结果引来了大量市民,也引来了官员和警察。民工们在楼顶听见,有个手拿电喇叭的官员大声嚷嚷:又是跳楼秀!又是跳楼秀!怎么都来这一手呢?一个绰号王大耳朵的工友指着官员大骂:我操你妈,不叫王八羔子逼急了谁能这样干?你说我是跳楼秀,我就秀给你看看!说罢真的跳了下去,“咕咚”一声,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血花。楼顶工人一片哭喊,围观的市民也指着官员痛骂。另一位官员立即用电喇叭大喊:“请大家冷静!请大家冷静!拖欠的工资马上就发!马上就发!找不来你们的老板政府给你们发!”……当天,工人们果然领到了全部工资。但他们谁也没走,一直等到王大耳朵的老婆赶来,每人从工资中拿出一千给她,这才红肿着眼睛离开这座用他们的血汗浇铸起的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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