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到别的地方找寺院住下,也不算难事。但要是到陌生之处当一名清众,我真是不甘心。那样,即使能够通过自己的修为在僧团中显山露水,也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我不想等,我不能等,我要尽快找到可以发挥个人作用的位置。这不是执着,更不是权欲熏心,我是想将自己在佛学院所学的一切付诸实践。明若大和尚多次对学僧们讲,你们毕业之后,一定要做佛国栋梁,沙门砥柱,击大法鼓,吹大法螺,为振兴佛教多做事情。我能像师父那样,独善其身,只求自了吗?
  这里的飞云寺即将重建,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他想,等到寺院建起,师父住持,我来协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样我既可以服侍师父,又可以实现追求,可谓一举两得。
  另外,他也真是喜欢上了这儿。芙蓉山虽说不大,但石奇峰秀,一步一景,真叫人不忍离去。那流云峡,到了真正“流云”的时候,将是怎样壮观?那长满山谷的合欢树,到了绿叶葱葱、红花灼灼的那一天,会给人怎样的享受?处清凉境,生欢喜心,安身在此,夫复何求!
  但师父不答应。他劝说过多次都碰了钉子。这让他十分烦恼。
  “唉!”他站在那里,暗暗长叹。
  山谷里突然有了人声。仔细一听,是一个女人在唱佛号,一声声都带着发力的局促,分明是在登攀。很快,清凉谷的山路上出现了两男三女,领头的是一位精精瘦瘦的老太太。
  师父从洞里出来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几个人,向慧昱讲,这是怡春市的居士们送饺子来了。领头的女居士叫罗彩玉,原来是小学教师,退休之后去河南一家寺院皈依了佛门,现在是怡春市几十位居士的头头。前年,罗彩玉得知他在这里住山,领人来拜望,送供养,洞里的那尊小铜佛就是她送来的。他不想和俗家过多联系,让他们今后不要再来,居士们答应了,可每到过年,罗彩玉还是带人来送饺子。
  山道上,罗彩玉等人时隐时现。等他们转过天竺峰脚再次露脸,已离这儿只有几十米远了。罗彩玉抬头看见休宁和慧昱,急走过来,大声喊道:“师父,过年好!”说罢跪下顶礼,后面的几个人也随了她。休宁和慧昱急忙还礼,让他们起来。
  休宁向他们介绍了慧昱。罗彩玉合掌向他抖着,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雏菊:“阿弥陀佛!原来休宁法师还有你这样的高徒!”慧昱笑道:“我哪里是师父的高徒,不成器的。”罗彩玉问:“小师父多大年龄?”慧昱说:“二十八了,惭愧呵。”罗彩玉将身子一挺:“你惭愧啥,你是佛学院学生,是僧宝,哪像我儿子,跟你同岁,可就是不入佛道。”说罢指着身后的瘦高个儿青年说:“就是他,蔺璞。”蔺璞站在那儿只是微笑。
  罗彩玉又向师徒俩介绍另外三人,说那个白白胖胖五十来岁的女人是她的同事纪芬,旁边一个农村汉子是她的远房表弟,姓邢,另外那个妇女则是她的表弟媳妇。等她介绍完,蔺璞把手中提的塑料保温桶递给慧昱,说:“我妈给你们包的饺子,赶快吃吧。”罗彩玉说:“赶快吃赶快吃,不然就凉了!”慧昱合掌致谢,接到手中,招呼他们到洞里去坐。
  到洞里,慧昱给他们沏上茶,罗彩玉也将饺子分到了两个碗里。慧昱摸起筷子说:“师父,吃吧?”休宁迟疑了一下,才把碗端起。
  等到师徒俩吃完,罗彩玉使一个眼色,除了蔺璞,另外的三个人齐刷刷向休宁跪下。休宁问:“你们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那三人却不起。纪芬说:“师父,我们三个打算皈依,想拜你做师父。”
  休宁却默默坐着,一言不发。慧昱知道,师父住通元寺时,说自己曾经有过十二年的俗家生活,二次出家后再不想和俗家有过多的联系,所以从不收俗家弟子。看来,他今天还是这个想法。
  罗彩玉这时嘟嘟嘟嘟,语速极快地讲起了他们的事情。她说,纪芬平时喜欢吃肉,她多次劝她信佛戒荤,可她就是不听,结果前几天查体查出血糖严重超标,马上就要转成糖尿病了。纪芬现在明白自己遭了报应,打算皈依佛门,再不吃荤。而她表弟两口子想皈依则是因为女儿花花,花花在郑州给人家当保姆,那家女主人嫌花花不会照顾孩子,整天打她骂她。有一天,花花又让女主人打了一顿,等她走后,花花抱起孩子往墙上撞,把孩子撞得直翻白眼儿,还连连呕吐。花花见事不好,跑回老家藏着,可是郑州警察很快来抓走了她,没过多少时间判了十五年徒刑。老两口天天痛哭,想想女儿他们难受,再想想那个孩子撞成脑震荡,可能要影响一辈子,他们更是愧疚,所以想通过念佛减轻闺女的罪过。
  休宁看着他们,沉吟片刻,说道:“我已老朽,住世不会太久,与其枉担师父虚名,不如让年轻人给你们长久而切实的引导。慧昱,你给他们讲三皈五戒吧。”
  慧昱没想到师父会把这事推给他,但转念一想,既然师父恪守自己立下的规矩,那决不能让这三个人失望而归。普度众生,拔苦与乐,是佛子的神圣职责。于是,他起身去佛像前叩拜一番,起身给三个人分别起了法名,然后对他们开示。他住通元寺时见过法泽老和尚授居士三皈五戒的仪规,加上这几年在佛学院的修习,对这一仪规的含义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就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他从“四圣谛”讲起,讲人生苦难之多,烦恼之多,而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严守五戒,那便是离苦得乐的不二法门,直讲得三位求度者感动至极,热泪潸潸,连坐在一边的蔺璞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接下来,慧昱带三位受皈依者忏悔,受三皈,向他们问遮难,宣戒相,最后发愿,回向。仪式结束,皆大欢喜。
  这时,洞外忽然有一个女声在叫:“休宁法师,慧昱法师,你们在吗?”
  慧昱急忙扭头说:“在,请进!”
  洞口一暗,接着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来。大的是云舒曼,手里提了保温桶;小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是云舒曼的翻版。
  罗彩玉说:“云局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说要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什么时候付诸实施?”
  云舒曼说:“马上就干。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招商引资,有个外地的企业家过几天就来考察。”
  罗彩玉合掌道:“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那样,我们全市广大佛教徒就有一个就近的精神家园啦!”
  说罢,她招呼儿子和三位新居士:“让云局长跟师父说话,咱们走吧!”走到门外,她和三位居士又向送出洞外的休宁师徒俩庄重顶礼,而后才起身下山。
  师徒俩回到洞里,见云舒曼的孩子正像一只蝴蝶似的飞来跑去,睁大好奇的一双大眼睛看这看那,她指着洞壁上放着的佛像说:“妈妈,那是什么?”云舒曼说:“灿灿,那是佛。”灿灿又问:“佛是什么?”云舒曼说:“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人变的。”灿灿说:“妈妈也很了不起,妈妈也能变成佛吗?”云舒曼笑了:“傻丫头,妈妈不行,妈妈变不成佛,这两位师父还差不多。”休宁急忙向她合掌:“云局长,这话折杀老僧!”慧昱也说:“惭愧惭愧!”
  接过慧昱递来的茶碗,云舒曼看一眼石桌上吃剩的饺子,说:“你看,我来晚了。早知道有居士来送,我就带点别的。”
  休宁说:“局长,你不在家过年,大老远的跑到这里干啥。”
  云舒曼说:“我来给你们师徒俩拜年,也想落实一下,你们到底愿不愿住持飞云寺。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再联系别的僧人了。”
  休宁没有立即回答。看他手捧茶碗,垂睑顺目的样子,慧昱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擅自开口。
  云舒曼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看号码,说:“是孟忏。”休宁立即抬起头来,看着云舒曼手机,表情复杂。孟忏在电话里先向云舒曼拜年。云舒曼说:“互拜互拜!孟姐,你猜我在哪里?我就在芙蓉山,在你父亲的面前!来,你跟他说话吧!”接着将手机递到了休宁手中。休宁迟疑一下,把手机举到了耳朵上。云舒曼和慧昱听他向电话里的女儿回答一声“吃了”,又回答一声“很好”,接着却是一声惊问:“什么?”再接下来,他听着听着脸色变青,最后竟骂了起来:“这个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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