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烦恼在单位有,在家也有。这烦恼主要来自丈夫苑龙一对她的猜疑。苑龙一是她的同学,二人毕业后一起分到了怡春市第一中学,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地理。云舒曼在省城师范大学读地理专业时,就不甘心一辈子老在黑板上向学生空谈那些山山水水的美丽,她想亲自去看,去玩,还想把千千万万的人都引导到那里去,所以她在六年前向组织部门自荐去了旅游局。苑龙一起初也是支持云舒曼的,但云舒曼到了那里飞快提升,苑龙一便疑神疑鬼,老觉得她是用了非常手段,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让云舒曼整天十分郁闷。无奈,她只好特别注意把握好与领导接触时的言行举止,不让任何有损她名声的传言生成。让她受不了的还有,她在单位忙上一天,回家还要洗衣做饭,伺候孩子,而苑龙一回家就看电视,油瓶倒了也不扶。云舒曼实在累极了,就说:龙一,你帮一下手好吗?苑龙一却在沙发上伸着懒腰道:难道官至正处,你就改变了性别,就可以不尽一个主妇的义务了吗?云舒曼气得心口疼痛,又不愿和他争吵,只好咬牙吞泪,一个人去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
  但让她感到不解的是,苑龙一在她面前极力要做男子汉大丈夫,在床上却做不成。前些年他们都当老师的时候,性生活一直很和谐,但后来云舒曼去了旅游局,随着她职位的一升再升,苑龙一的性能力却一降再降,先是偶尔的疲软,然后是偶尔的不举,再进一步发展,就是不能成事的时候居多了。她问是什么原因,苑龙一却烦躁道:问什么问,要问问你自己!直到有一回她再问,苑龙一说他之所以硬不起来,是因为想起了339。云舒曼疑惑不解:什么339?苑龙一却说:你别装疯卖傻好不好?云舒曼想了再想,突然想到乔市长办公室电话的尾数是339。他几次打电话给她家里来,电话号码都显示得清清楚楚。她说:龙一,你怀疑我和乔市长有事是吧?你怎能这么想呢?我跟他……苑龙一却打断她的话道:你不用辩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心里有数!云舒曼便明白,她在苑龙一心中肯定是浊的了。可我没有呀,我是清白的呀!她想跟苑龙一好好谈谈,但她想,就凭苑龙一的这种性格,无论她怎么辩解也听不进去。再说,苑龙一其实也可怜,就因为那么子虚乌有的怀疑,连男人的基本功都废了。想来想去,云舒曼心里十分难过。
  丈夫的不行,给她带来了另一样烦恼。她正值盛年,正常的生理需求都是有的。有时候夜深人静,身体竟然自己发动起来,血液在某个部位聚集起来高速奔流,那腾腾的跳动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移位。但她没有办法抚慰那颗移了位的心脏,只好夹紧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丈夫身边,努力去想那些给了她烦恼的人和事,让心脏再慢慢回归原处。然而,她请来烦恼赶走欲望,那烦恼却自恃有功,盘结在她的脑海里迟迟不走,让她辗转难眠直至夜深。此时,云舒曼便明白了这样“以毒攻毒”其实是下下之策,会给自己带来更大伤害。
  无论有怎样的烦恼,每天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拿开发芙蓉山旅游这事来说,她一直放在心上。她想,好不容易碰到运广集团这么个投资商,一定不能轻易撒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既然卡壳卡在分成比例上,那就在这一点上想办法突破。她给程县长打电话,让他做出让步,程县长先是不答应,经她好说歹说,才答应把分成比例降到四点五。云舒曼又给郗化章打电话,说芙蓉县已经同意让步,你看是不是也让一点。郗化章说,一点是多少?是一成吧?听云舒曼说是半成,他还是不干。云舒曼气得七窍生烟,放下电话拍着桌子骂:奸商!真是个奸商!恰好这时乔昀打电话来问芙蓉山开发进展情况,云舒曼便把目前的困境说了。乔昀说,舒曼,你把郗老板的电话告诉我,我跟他说说看。
  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十分钟,乔昀便来电话说谈成了,郗化章已经不再坚持六四开,同意只拿五成五。乔昀让她最近几天和程平安去一趟明洲,跟郗化章把协议签了。云舒曼心花怒放,说:还是领导水平高,一出马事就成!乔昀却说:舒曼你不要奉承我,这其实是你的功劳。你已经把工作做到九分九了,郗老板觉得跟你不好改口,我一插手,他有台阶可下,就答应了。云舒曼放下电话想,有的领导,出了成绩全是自己的,出了差错全是下级的,像乔市长这样把工作成绩记到下属头上,真是难得。
  三天后,云舒曼和程平安去了明洲。在运广集团的办公室里,他们与郗化章签订了合作开发芙蓉山的正式协议。一周后,郗化章带一位专建寺院的季老板到了怡春。乔市长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摆了接风宴,和郗化章大杯喝酒,相谈甚欢。最后郗化章喝多了,一个劲地讲自己的儿子多么聪明,在叠翠山佛学院是多么优秀,佛学造诣是如何了得。乔市长连声说好,让他提供觉通法师的材料,并指示在场的市宗教局局长卫万方,让他抓紧向省佛协为觉通法师申报飞云寺住持职务。
  第二天,云舒曼陪郗化章和季老板上山,芙蓉县程县长和新上任的芙蓉山风景管理区主任申式朋早等在了那里。一行人走到狮子洞旁边时,云舒曼想起自己对休宁师徒俩的食言,心中觉得愧疚,便决定过去看看,一并问一下老法师对建寺有何好的建议。她让其他人先走着,自己一个人去了狮子洞。到那里看看,老和尚正在洞门口晒着太阳打坐。她近前叫了一声,休宁睁眼看看她,却没有言语。云舒曼满面含羞道:“老法师,请您住持飞云寺的事,我食言了,实在对不起。”休宁淡淡地说:“局长莫讲这话。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是老衲可笑。”云舒曼尴尬地站那儿,问道:“你徒弟回去啦?”休宁说:“回去啦。”云舒曼沉默片刻,又说:“老法师,飞云寺重建工程就要开始了,您老对寺院熟悉,请提提建议好吗?”休宁说:“老衲不懂建寺,无法参言。”说罢,闭上眼睛端坐不动。云舒曼摇摇头,吁一口气,又说:“你想不想和女儿通个电话,我给拨过去吧?”说着便掏出了手机。休宁却没有睁眼,只将头摇了两下。见他这个样子,云舒曼只好说一声“您老保重”,便离开了这里。
  走到飞云寺遗址,追上了那一拨人。这时季老板正指着一处处断垣残壁讲,这是什么殿,那是什么殿,并保证让飞云寺再现当年的模样,让本地几位官员笑逐颜开。等季老板讲完,郗化章说,除了飞云寺,进山道路也要马上开工,另外,要在半山腰建停车场,建一座漂亮门坊和一家高档酒店。这一切工程,争取都在半年内完成。程平安听了非常高兴,让申式朋从明天起就到山上上班,一定要全力协助搞好服务。生着五短身材的申式朋拍着胸脯表示:郗总你放心,我保证像当年芙蓉山人民支援抗战那样不遗余力!郗化章哈哈大笑,说够意思,真够意思。
  五天后,开发芙蓉山开工仪式在山下的杏园村边举行。那儿搭起台子,插满彩旗,市、县、乡的许多领导都坐车赶来,十里八村的老百姓跑来站满了半个山坡。两台推土机在一边高举着巨大的钢铲,准备在鞭炮放响之后破土,开始拓宽路基。
  云舒曼来到这儿时,正遇见秦老诌在路边站着,便走过去打招呼,问他这几天上山见没见休宁和尚。秦老诌说:“他呀,不在这里了。”云舒曼急忙问:“他走啦?不知去了哪里?”秦老诌说:“他跟我讲,要拜五台山去。”
  
  在芙蓉山的西北方向,休宁正在一条乡间道路上边走边拜。他穿一身破僧衣,背一个破行李卷儿,每走三步便跪下叩一个头,念一声“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初春的狂风,来往的车辆,都卷起一些尘土往他头上身上洒落,让他变成了一尊能够活动的泥塑。
  他的拜行方向一直朝向西北。几千里之外,是他景仰已久的五台山。五台山居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古往今来,有无数僧人以朝拜五台山为修行方式,不惧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三步一叩,一直拜到那里,然后拜遍那里的几十座寺院和东南西北中五个台顶。休宁早年听师父讲过,光绪年间,禅门高僧虚云大师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从普陀山一直拜到五台山,几经生死磨难。休宁深深钦佩大师的壮举,也多次萌生效仿的念头,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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