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好,好。让我死,让我死。
  太平间的门没锁,里面黑咕隆咚。他抬手一推,突然“嗡”一声,有成千上万只蚊子扑面而来,撞得他的脸麻酥酥的。他走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三个水泥台子,分别靠在三面墙上,便知这是停放死尸的地方。他走近正中靠北墙的那一个,猛地倒下,仰躺在上面,心里说,死呵,死呵。
  死了好,死了利索,死了就没有任何烦恼了。孟悔你不用折磨我了,觉通你也不用折磨我了,我远离你们而去,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死,死!
  蚊子听到了他的心声,像要成全他似的,一齐扑来,落到他的脸上,手上,脚上。慧昱索性把裤腿往上提起,把上衣解开,裸露出更多的皮肤,心里说:你们咬吧,咬吧,快把我的肉吃掉,快把我的血吸干!
  蚊子真的落满他的身体,真的开始吸血啃肉。慧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痒,却感觉到了一种快意。
  然而有一些蚊子对他的肉体不感兴趣,老是去他的耳边叫唤,嗡嗡嗡,嗡嗡嗡。它们叫唤什么呀,慧昱就不想别的,一门心思去听。
  听得久了,他发现,原来这些蚊子在给他念经:嗡……嗡……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真是这样的。他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他相信,蚊子中也有一心向善、向佛的。
  嗡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他知道,这真言可意译为莲花中的珍宝。它赞美佛,赞美法,也赞美僧,法力无穷。
  莲花中的珍宝。莲花中的珍宝。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恍惚间,慧昱觉得自己正陷在污泥之中,而一朵朵莲花正在他的上方拔擢而起,皎然而放。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体内“砰”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爆炸了。他碎尸万段,他飞向了虚空,而回头瞅瞅,却见一颗幼芽正从他所躺的停尸台上生长出来。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来,张目四顾,只见太平间空空荡荡,连蚊子也都不见了,而门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洒下来,淡而清凉。
  他下了停尸台,走出了屋子。
  到师父的病房里看看,两位师兄还在那里。慧昱让他们回去,说今夜还是由他在这里守护。慧光和慧亮走后,师父问他:“你见到悔悔啦?”慧昱说:“见啦。”师父说:“她傍晚来跟我说,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儿?”慧昱说:“不知道。”师父问:“那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慧昱说:“给我讲佛法呢。”师父惊讶地看着他:“她给你讲佛法?这怎么可能?”慧昱说:“佛法无边,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师父,你该解手了吧?来。”说着,他弯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壶。
  第二天一早,慧昱辞别师父,去了明洲汽车站。他知道,从这里发往怡春的车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与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车,就见孟悔在车上坐着。他平平静静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后到后面找一个位子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参起了“念佛是谁”的话头。孟悔回头向他瞅过几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掏出手机给觉通发起了短信。一会儿发一条,一会儿发一条,发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车站,觉通早已等在了那里。他接过孟悔手里的包,面带尴尬,向慧昱问道:“明洲比这里热吧?”慧昱说:“西瓜圆得很。”觉通咧了咧嘴:“这话蛮有机锋。”慧昱一笑:“机锋多少钱一斤?”然后大步流星在前头走了。
  
  第十三章
  
  上山后,觉通带孟悔进了芙蓉山庄,慧昱一个人回到寺中。次日凌晨,到了上早课的时间,慧昱没见觉通的影子,便知他夜里没有回寺。他对着满天残星深吐一口闷气,整一整身上穿的黑色海青,带领众僧走进大殿拜佛诵经,如法如仪。早课后过堂用斋,虽然住持位子空着,但慧昱和大众唱时庄重,吃时肃静。斋毕是打扫卫生的时间,他又和众僧一道,把院子和各个殿堂打扫得干干净净。
  十点多钟,觉通和孟悔来到了寺里。孟悔撑一把小花伞,穿黄汗衫蓝短裤,性感而窈窕。觉通走在她的身边,东指西指一一向她解说。每到一个殿堂,他都向值班僧人介绍说,这是孟经理,代表运广集团来管理芙蓉山的。孟悔羞笑着对僧人说:“请多多关照!”
  慧昱当时正和好了一摊水泥,在斋堂门口的墙上抹着。觉通走过去问:“慧昱,你干啥呢?”慧昱说:“我想做一块黑板,日后在这里办黑板报。”觉通点点头说:“好,在学院你就是黑板报的主编,到这里应该继续办下去。”孟悔走过来搭讪道:“寺院里还出黑板报?都登什么东西呀?”慧昱说:“登一些有利于修行的东西。请孟经理多多指导。”孟悔红着脸说:“我会指导什么。哎,觉通,你不是要陪我去看流云峡吗,咱们走吧?”觉通说:“好的,现在就去。”说罢,他和孟悔从西侧门出去,往后山去了。
  达戒走了过来,他瞅一瞅在寺西山坡上并肩登攀的一对男女,说:“慧昱,我正在这边给几个沙弥讲戒,住持在那边公开犯戒,这叫什么事儿!”慧昱道:“这更好呀,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佛行,什么是魔行。”达戒说:“我能跟沙弥这么讲吗?对了,郗总说过,如果觉通犯了错误我可以直接向他报告,我现在就跟他讲!”说罢,他果真掏出了手机。然而电话拨通后,他讲了自己看到的情形,郗化章却说一声“知道了”,接着便挂了电话。达戒拍打着手机说:“你看你看,他老子是什么态度!”
  慧昱兜里的手机响了。达戒看他满手水泥,便替他掏出来,摁了接听键,举到他的耳边。电话是郗化章打来的,让慧昱马上到芙蓉山庄一趟。慧昱甩甩手,去旁边的水龙头那里冲洗。达戒向他说:“你见了老板,一定跟他谈谈觉通的事情!”慧昱点头道:“我有这打算。”
  郗化章住芙蓉山庄218房间。慧昱敲门进去,只见屋里浓烟滚滚,呛得他连声咳嗽。看看地毯上,烟蒂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地方还烧出了黑洞。他抬头看看郗化章那张满布焦虑的脸,合掌道:“请问郗总,你把小僧叫来,有何吩咐?”郗化章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来,坐吧。”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郗化章猛抽几口烟,然后苦笑着道:“慧昱,人有八万四千烦恼对吧?”慧昱点点头:“对,佛经上有这一说。”郗化章道:“不知道这八万四千烦恼中间,包括不包括我遇到的烦恼?”慧昱说:“不知郗总有何烦恼?”郗化章说:“我的烦恼多得数不清楚,可最严重的一条就是儿子。他太叫我失望,太不争气了!”
  这话让慧昱感到惊诧,他没想到郗化章会这样说。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头不语。
  郗化章接着说:“你是他的同学,肯定对他有所了解,但你不了解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在想起来,这孩子不成器,也有我和他妈的责任。我们觉得,就这么一个独生子,不能委屈了他,结果就把他给惯坏了,让他变得自私、任性、贪图享受、没有事业心责任感。他脑子不笨,可从来不刻苦学习,光贪玩儿。现在孩子念书哪个不累呀,可是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念到高三,他死活不干了,赖在家里不去上学,气得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挨揍的当天,他竟然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出家当和尚去。他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用各种方式四处寻找,可一直找不到他。过了两年多,他忽然从叠翠山寄来一封信,说他出走后到杭州一家寺院出家,现在考上了叠翠山佛学院。信里还说,你们不是梦寐以求让我拿大学文凭吗,我三年后拿一个给你们瞧瞧。看过这信,我和他妈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心想这一下不但找回了儿子,还有了一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我去佛学院看他,说儿子,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毕了业当一个名僧、高僧,我全力支持你!他答应着,让我到时候给他建个道场。从去年开始,我就物色地方准备建庙,选来选去最后定在了这芙蓉山。慧昱你知道么,在这里我整整扔下了九千万。我的自有资金远远不够,向银行贷了四千万呢!这芙蓉山离城市远,游客少,要想收回投资,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敢断定,除了我老郗,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扔钱的。可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么!你说说,我费了这么一番苦心,做了这么大的投入,他还不应该好好干,尽快在佛教界、在社会上干出一些名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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