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进去看看,这画店面积不小,货柜上摆满文房四宝和古董玩器,四周墙上则挂满了字画。沿店角楼梯走上去,便进入一个大大的客厅。有十来个人正在那里喝茶,见他们来了都站起来鼓掌道:“欢迎师父!”慧昱和慈辉向他们打个问讯,慈辉抢先说:“各位施主好!”一个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们化缘吗?”慧昱微笑道:“是来化缘。请禅友们赐一杯茶吃。”曹三同指着身边的两把藤椅:“茶早备好了,请落座。”
寒暄几句,禅友们便向慧昱请教禅学上的一些问题。慧昱不慌不忙,一一解答,让大家甚感满意。
这时,本来卧在地上的一只黧色小猫突然窜上曹三同的膝头,“喵呜”叫了一声。一个大胡子男人突然抓住猫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向慧昱问道:“斩是不斩?”
慧昱一言不发,只将一只芒鞋脱掉,放在茶几上,同时在嘴里学了一声猫叫。曹三同见状,将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胡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顺手将猫放在了地上。
另一个瘦小男人说:“我知道,刚才刘大胡子是效仿‘南泉斩猫’的故事,有一天,东西两堂和尚争一只猫,禅师一把将猫抓起,对他们道:你们说,说得即救了此猫,说不得就斩了它。两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这时手起刀落,将猫斩为两截。南泉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斩的不是猫,是和尚们的争心。这颗争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须抛弃的。”
沈婕竖起染了红指甲的一只手指说:“可是,他把猫斩了,这有多么残忍!”
慧昱接过去说:“按照佛教戒律,杀猫的确是残忍的事情。但南泉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当机立断,平息烟尘。大家都知道‘快刀斩乱麻’这话,这就是当机。在一个‘机’字面前,猫儿的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热砂主人拍了两下巴掌:“对对,慧昱解释得好!由此我联想到,邓小平也深谙‘当机’二字。他说,不要争论。发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说:“邓公其实就是个大禅师。在许多时候,他的许多做法,都透出禅机,尽管有些当机之举还包含着杀机。”
众人听到这里,都默然点头。
沈婕又问:“慧昱,你脱鞋放在茶几上,还学猫叫,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男人说:“我猜他是学赵州。南泉斩猫的时候,赵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来听说此事,就脱下鞋子顶在头上。这做法有多种解释,一种是,斩猫不干我事;一种是,顶鞋等同顶猫,表护惜之意;还有一种是说,南泉颠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学赵州,我是当机行事。”
曹三同说:“你们怎么不明白,他让芒鞋跳上桌子,还叫了一声,为的就是救真猫一命。说到底,和尚还是慈悲为怀!”
慧昱笑了。众人皆恍然大悟。这时,曹三同介绍说,那个大胡子是怡春大学的副教授,叫做龚青。
慧昱转过话题:“社长,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请,加入你们的禅社,不知能否得到批准?”
慈辉说:“还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头说:“按照我们的章程,接纳新社员,必须老社员集体表决。哎,同意的举手!”
众人都把手高高举起。慧昱和慈辉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谢。
曹三同诡笑一下:“不过,入社是要交社费的,考虑到和尚没有钱,又不便剥你们的僧衣典当,就请你们各留一些墨宝顶了吧!”说罢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辉的袍袖往画案那儿去。慈辉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让慧昱写。”慧昱笑道:“好好好,这种便宜事到哪里找去?我的字不值钱的。”说罢,撸袖走到案边,拈笔在手,稍作酝酿,便用楷书去宣纸上写下“同登觉岸”四个大字,那字庄重遒劲,众人都拍手叫好。写罢这幅,沈婕向他讨字。慧昱为她用行书写了“松风鸟语清,花雨禅心寂”一联。这字横逸飘发,喜得沈婕笑靥如花。接着,其他人也相继要他写,慧昱便每人给写一幅,一直写到中午。
终于搁下笔来,去洗了洗手,曹三同说吃饭了,接着有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妇女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一些禅友跑去帮忙,茶几上很快放得满满当当。人多坐不开,禅友们都是站着,一人抓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在书架边、画案前游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几边夹一口。
那些菜,有荤有素。慧昱和慈辉当然是只拣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夹菜时,热砂主人用筷子将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拣什么?”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将他脑后的发辫用力夹住,让他动弹不得。曹三同大笑,说:“叫你乱喝!和尚如果无拣,就把你当成一盘菜啦!”
吃过饭,慧昱说要到书店看看,接着回山。曹三同和禅友们送他俩到楼下,热邀他们今后经常过来,慧昱和慈辉满口答应。二人同热砂主人、沈婕一块儿去了新华书店,慧昱找到宗教类书架,见佛教书籍竟然有几十种之多,有经书,有佛学专著,有谈禅论道的散文随笔,心想,仅从这一条看,佛教文化在今天还是很受一些读书人尊崇的,“人间佛教”的建设是有民间基础的。他在书架前浏览了一会儿,发现有一本经书合集,里面有《金刚经》和《坛经》,便拿了六本,准备带回去给学禅的僧人们用。另外,他又选了一本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的谈话录《佛法与宇宙》,还有一本中国学者陈兵、邓子美的《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慈辉则选了一本《佛教仪轨》,一本《中国古代僧尼名籍制度》。二人抱着书去收银台付账,热砂主人却抢先掏了钱。慧昱说:“老让你破费,这怎么能行?”热砂主人晃着小辫道:“我想做点功德,到头来能混得一碗米饭——热砂硌牙呀!”这话说得慧昱和慈辉都笑,沈婕则娇嗔地打了他一掌。
回到山上,当晚慧昱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欢师父的广博与聪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钝不堪,还请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发来一条:“师父这么说就更加可爱了。你知道吗,我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白日梦,你想不想知道梦的内容?”慧昱看到此信,觉得沈婕那一双生动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着他。他正不知怎样回复为好,手机上又出现了新的短信:“没有僧俗,只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来。他用力将手机握在掌中,反复摩挲着,闭目良久。
砂粒儿。砂粒儿。还不知谁煮谁呢。煮,煮,煮,煮。经千百劫,只名热砂……
他醒了过来。他想起,宋代诗僧道潜和苏东坡交往,席间一位美女请道潜为她作诗,道潜就写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绝。慧昱便将这首诗给沈婕发了过去:“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不过片刻,沈婕回信道:师父俺领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后她再没和慧昱单独联系。
第十五章
进城买来经书,慧昱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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