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个头,然后离开了这里。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视了一圈,心想,在这飞云寺里,在这芙蓉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团上坐下,想借参话头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忽然,他耳边迸出一句“拖死尸是谁”,便决定今天参这个话头。
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着一具死尸行住坐卧的是谁?是我吗?是。那我又是谁?现在的我是谁?过去的我是谁?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谁?这具死尸被烧成灰之后我又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这一话头在他心中萦萦绕绕,绵绵密密。渐渐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动。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后,他心体湛然,进入了虚极静笃的境界。
后来,耳边就传来了醒板声:梆,梆,梆,梆。这是达戒敲板让僧人起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脸,然后搭衣持具下楼。
院中云雾蒙蒙,僧影憧憧。大殿里灯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灯师的慈音在佛前忙着设供。等到四点,众僧在殿外自动排成一行,相跟着进入大殿,分东西两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做两手准备:如果觉通来参加早课,他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如果觉通不来,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趋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顶礼。
现在,维那师一凡向门口看了几看,准备敲磬起腔了,可是觉通还没在门口出现。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开始,别等了,一凡就将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炉——香——”
慧昱正要出班,却见门口红光一闪。他转脸看时,只见雨灵老和尚穿着袈裟进来了。他弓腰驼背,却一脸庄严,缓缓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头。众僧见他这样,都有些吃惊,但因为老和尚这是要去拜佛,所以谁也没动,都跟着一凡唱了起来。
永发却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诉了觉通这边发生的事情。觉通正睡懒觉,听说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没顾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灵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觉通蹿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接着向门外拖去。老和尚挣扎着说:“干啥?干啥?我的香还没拈完。”觉通将他往门外一扔骂道:“滚你妈的,少在这里给我捣乱!”老和尚一边起身一边说:“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觉通抬脚将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觉通把老和尚打坏了,急忙过去阻止。他将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还没伤着,就劝他回寮房歇着。觉通却说:“不能再叫他住!永发,你去把他的东西拿下来,叫他现在就滚!”永发一溜小跑上了东楼,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门外拖。这老和尚还不愿走,觉通威胁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现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听了这话,立马低头往觉通怀里拱去,说:“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觉通又要动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说:“慈辉,你赶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辉等几个僧人围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后关了山门回来。
慧昱招呼众僧回殿,继续着被中断了的早课。但他心里还是牵挂着老和尚。吃过早斋之后,他向觉通建议,一起去和风管委申主任说说这事,并打听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觉通说,打听老和尚的下落干什么,他是死是活和咱们都没有关系,跟申主任说说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块儿下去,到了停车场,见申式朋正在那里训几个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他们都见过,是山下几个村的,没有经过培训,没有旅游局发的证件,却整天游荡在停车场上,一来散客便要给他们当导游。本来风管委配备了专职导游,带客人游一圈山收二十块钱,可这些野导只收十块。她们带上游客,信口开河,胡讲乱说。
走得近了,听申式朋向小姑娘说:“今后,你们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罚三百!”一个嘴角长了黑痣的女孩说:“人说靠山吃山,你总得给俺一口饭吃吧?”申式朋向山道两边的货摊一指:“小郑你别瞎说,谁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可以摆摊子做生意嘛。”另一个胖胖的女孩说:“俺没有本钱。”申式朋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当野导是不用本钱,张一张臭嘴就来钱。”几个女孩恼了,一齐扬起小脸说:“你臭嘴。你臭嘴。”
觉通在一旁乐了,说:“谁嘴臭不臭,闻闻就知道。”
小郑姑娘白他一眼:“别打岔!你去闻孟小姐的吧!”
慧昱听了这话一怔。他想,觉通跟孟悔明来暗去,不避人耳目,显然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脸上一阵阵发烧,为觉通,更为芙蓉山整个僧团害臊。
申式朋却像没听见似的,又向姑娘们吼:“你们别耍赖,我再逮着你们,绝对轻饶不了。你们快走!”
小姑娘们努着小嘴,转身向山下走去。只走了几步,却齐声唱了起来:“哎大哥,大哥,你——好吗?”有个胖妞还回头来了个飞吻。申式朋摇摇头无奈地道:“这帮小丫头,真拿他们没办法!”
慧昱这时问申式朋,见没见一个外来的老和尚。申式朋说,见了,早晨一上班就来找我,说自己是飞云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从台湾回来上任,还让我看他胸脯上吊着的贝叶经。我说,你从台湾回来,我们欢迎。你想在飞云寺住下,我也可以帮着做做工作。可你要当方丈,那是大白天说梦话。如今的飞云寺还是他们的吗?是芙蓉县政府的,是运广集团的。他见我这么说,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觉通说:“这个老东西太可恶了!要不是慧昱拦着,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断他的话问:“申主任,他离开你,又去了哪里?”申式朋说:“好像是又上了山。”觉通瞪眼道:“他还没走哇?他真想死在这里不成?”申式朋说:“觉通你可别动硬的,老和尚毕竟年纪大了,一旦有什么闪失可不好。”觉通悻悻地摇摇头,同慧昱走了。
来到芙蓉山庄楼前,觉通忽然笑着向楼上摆手。慧昱一看,原来孟悔正站在二楼的一个窗子后面向他们看。觉通说:“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会儿。”慧昱想开口规劝,觉通却已急匆匆走进楼去。
慧昱独自一人回寺,心情极其烦乱。想一想此刻觉通和孟悔正在鬼混,他胸腔里又像贮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离开停车场一段,山道上没有人了,他对着山谷“啊啊”大叫两声,接着发疯似的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个石阶,将暮秋里的合欢落红踢得乱飞。
跑到罗汉榻旁边,他精疲力尽,只好趴在那块巨石边沿上大口大口喘气。也真是奇怪,趴了一会儿,那石头的清凉传达到他的身体,竟然驱走了他胸腔里的戾气,熄灭了他的一颗嗔心。
这时,身后有人问道:“慧昱,你怎么啦?”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秦老诌正从狮子洞那边走来。慧昱转身站直,擦擦汗掩饰道:“没怎么,我走得急了一点。老诌,你逛狮子洞去啦?”秦老诌说:“我见那边有个老和尚,过去看了看,嗨,没想到还是当年的烟油子小和尚!”慧昱马上想到了雨灵,就问:“你认识他?”秦老诌说:“认识,当年我在法扬小学念书,他是法扬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岁,绰号‘烟油子’。”慧昱问:“他在狮子洞那里干啥?”秦老诌说:“跟你师父一样,在洞里住下了。”
接着,秦老诌就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又向慧昱诌起了芙蓉山的往事。
我说过,飞云寺建了毁,毁了建,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从明朝再次建起,到1947年再次毁掉,这中间是三百多年,有十一代住持。法扬是最后一代。
法扬是东海县人,出身富户人家,俗姓庄。因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闹着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进了飞云寺。老方丈一看这孩子聪明伶俐,当即留下,后来又叫他当了侍者,收他为法子。民国十五年,老方丈得了重病,临死把传家宝给了他。
飞云寺有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藏宝诗,一件是贝叶经。据说,这山里埋了元宝,有金元宝,有银元宝。谁埋的?开山和尚真智。当年皇上拨下钱来建飞云寺,建好后还剩下一些,真智就在山上找个地方埋下,想让飞云寺后人急需的时候扒出来用。那个地方只有真智自己知道,他编了一首藏宝诗,里面暗示了藏宝地点,临死传给了他的接班人。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第二代住持,想把财宝扒出来用,可是看不懂那藏宝诗,到死也没能动那宝贝,只好又把诗传给了第三代。往后,一代一代的住持都想找那财宝,可谁也没能找着。还有一样宝贝是贝叶经。当年开山和尚有一卷贝叶经,是传法的信物,谁要是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住持。正因为这样,历代和尚为了得到这件宝贝,不知用了多少心计,起了多少纷争。两样宝贝到了法扬手里,那年他三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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