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仪式开始了。省宗教局衣副局长致悼词,然后梵乐呗声齐作,与会者依序而入,每人手拈一支清香,向老和尚遗体礼拜。等了好大一会儿,慧昱才随人群进殿。他看见,在正中的一个平台上,是一只大大的坐化缸,缸身上有佛光普照的彩绘。法杲老和尚坐在里面,仅露头脸,颜面如生,就像仍在抱着话头入定一样。慧昱想,这老和尚五天前还在飞云寺里回答我的疑问,今天却黄布裹身,坐在这口缸里了。于是泪水满目,庄重顶礼。
  好半天,众人才顶礼完毕。主持人宣布,由明若大和尚为法杲老和尚封缸。因为祖师殿面积不大,只进去了原来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但明若大和尚的封缸说法还是通过麦克风让外面人听得清清楚楚。他先说了句法语:“禅心雨后山,慧命水中月,清净与光明,湛然周法界。”接着简略总结杲老的一生,最后说道:“念佛念心心念佛,参禅参性性参禅。但求灵性超三界,哪管幻躯埋不埋——封!”
  “当啷”两响。慧昱知道,这是坐化缸上覆了头盖和天盖,并且还要用黏着剂封牢。
  等到仪式结束,明若大和尚走到院里,慧昱挤了过去。因为人多不能顶礼,他向大和尚深深打个问讯,说:“弟子慧昱拜见院长。”明若也认出了他:“哦,这不是芙蓉山的当家么。”慧昱羞惭地笑笑:“我能当什么家,家是人家老板的。”明若却一边笑,一边伸手轻拍他的头顶:“莫慌,莫慌。”说罢便跟随其他贵宾去了丈室。慧昱摸着头顶想,大和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参加过仪式,慧昱决定去通元寺看望一下两位师兄。坐车来到通元寺山门前,慧昱发现三年没来,这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当年激发他萌生出家念头的八个大字“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还在墙上,师父让他分拣成善恶两类的沙粒还铺展于寺前空地。可他知道,这寺已不是原来的寺,僧也不是原来的僧了。
  慧昱一边打量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一边往里走,走到天王殿外,里面有人喊一声“师弟”,接着出来一个高个子僧人,原来是他的大师兄慧光。慧昱向他打个问讯:“师兄别来无恙?”慧光说:“无恙倒是无恙,白头发倒是有了。”慧昱看看他的两鬓,果然有些发白,说:“你今年是四十整吧?”慧光笑道:“是呵,不惑之年呐!可我却是越来越糊涂。”慧昱问:“怎么回事?”慧光笑笑:“你该明白。”说罢,他向殿里一个沙弥打个招呼,便领慧昱去了他的寮房。
  坐下后,慧光问慧昱现在在哪,师父又在哪,慧昱一一相告。听说师父伤了腿,而且就住在明洲,慧光瞪大眼睛道:“我还不知道这事呢,真是惭愧,晚上我就去看他。”听慧昱说他在芙蓉山,慧光说:“要不是离父母太远,我也去你那儿,我在这里真是住够了!”慧昱说:“那年师父要领你走,你跟二师兄都不愿走,怎么样,手机早挣上了吧?”慧光说:“咳,手机算个什么?想想那年惹师父生气,我就后悔得要死。”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前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慧光说:“糟糕,好像是慧亮和知客吵起来了,咱们快去看看吧。”慧昱跟他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二师兄慧亮正和知客莲旺吵架。年轻气盛的慧亮指着客房门口写着晚上放焰口参与人员名字的木牌大声吼叫:“你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上?为什么不让我上?”莲旺说:“放焰口用人少,大家不可能都上嘛!”慧亮说:“再少也用人!你为什么用别人不用我?”莲旺把眼一瞪:“我说用谁就用谁,没用你你就一边歇着,莫要叨叨!”慧亮急喘两口粗气,跑去将那牌子摘下,“啪”地一声在石阶上摔得粉碎,嘴里说:“叫你不用我!叫你不用我!”莲旺气得脸色铁青,蹿上去抓住慧亮就打。慧亮当然不怵他,立即和他抓挠在一起。在场者急忙去把他们拉开,慧光和慧昱连推带搡,将慧亮弄到了后院。莲旺在客房前跺着脚嚷嚷:“什么东西,还敢摔牌子?你闹上天去,我该不用还是不用!”慧亮回过头猛啐一口:“狗日的,老子跟你没完!”
  把慧亮拉到寮房,慧昱说:“师兄,一台焰口,值得你大动肝火?”慧亮气呼呼地说:“那狗杂种开牌,十有八回没有我,你说我能不生气么?”慧昱说:“没有你你就歇着,生什么闲气。”慧光说:“慧昱你不知道,他是急着挣钱。”接着他又讲,慧亮家中有个弟弟,准备明年盖屋娶媳妇,慧亮考虑到全靠弟弟在家照顾父母,就想帮弟弟一把。前两年,慧亮积攒了三万块钱,今年春天见寺里有的僧人炒股赚了钱,也想去赚上一点,过年回家时多带一万两万的。没想到,他买的一只股票只跌不涨,现在已经缩水三分之二,所以他想多参加佛事,多挣一点钱。慧昱听罢叹息道:“帮弟弟是应该的,这是善业,可你过于执着,甚至近贪,这就转成恶业了。二师兄,一切随缘吧,你弟弟那里,能帮多少帮多少,不要为了这事再犯嗔恚。”慧光也劝慧亮息怒,并说如果钱不够,他可以帮一些,慧亮这才把气消了一点,同慧昱说些别的。
  说了一会儿,慧昱看看表已过四点,问怎么还不上晚课。慧光说:“晚课已经取消两年了,只在下午三点去大殿打个三皈依,一刻钟就够了。”慧昱大吃一惊,说:“为什么取消晚课?”慧亮说:“当家的讲了,寺里人人都有岗位,不好集合。”慧昱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哪个寺不设有各种岗位,可再怎么忙也不能取消晚课呀!”慧光说:“根本的原因,是明心本人不愿上早晚课。晚课已经取消了,可早课他也不参加,都是让维那师组织,结果是稀稀拉拉,每次都到不了一半。”慧昱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五点,斋堂那儿响起板声,慧光说:“走吧,吃饭去。”慧昱便随他们去了。吃完,慧昱说他明天就回芙蓉山了,今天要再陪师父一夜。慧光说,我和慧亮应该去看望一下师父,当初他想领咱们三个一起离开通元寺,可我俩贪图挣钱就背叛了他,现在想想真是可耻。慧亮听了这话默不作声,等师兄师弟出门时也跟在了后面。
  坐公交车到了医院,正往里走,慧昱突然听到有个女的喊他,寻声一看,原来是孟悔正从医院里走出来。慧光和慧亮也是认识孟悔的,二人向慧昱说:“我们先进去了呵。”接着加快脚步走向了病房楼。
  孟悔留寸头,穿紫裙,走近慧昱时脸上带了羞红:“慧昱,我知道你来明洲了。你什么时候回芙蓉山呀?”慧昱冷冷地道:“明天。”孟悔说:“那好,我也是明天去,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慧昱愣住了:“你去芙蓉山?你去那儿干什么?”孟悔捂着嘴一笑:“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不是为你去的。”慧昱问:“那你为了谁?”孟悔说:“告诉你吧,我现在是运广集团的人,刚被任命为芙蓉山经营部经理,明天要去上任呢!”慧昱向她合掌低头:“恭喜恭喜。”孟悔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慧昱,你一定会恨我的——恨我缠你缠了好几年,恨我住了半年石钵庵又还俗回家,恨我跟你同学觉通走到了一起。”慧昱抬起头来问她:“你说什么?你跟觉通走到了一起?”孟悔说:“是,反正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得跟你说实话。以前你一直冷淡我,劝说我,我住进石钵庵之后也想通了,不打算再纠缠你了。可我受不了尼庵里的清苦,想还俗回家,结果又碰上了另一段孽缘。那天我去找你告辞,遇到了觉通,他骗我说,你去了韩国再不回来了,就陪我去叠翠镇玩。后来,我就糊里糊涂让他占有了……事到如今,我也离不开他了,再说,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慧昱听到这里,觉得自己体内此刻储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他离开孟悔,像个炮弹一样飞进了医院。
  但他没去病房楼。他怕炸着了师父。他一直往里急走,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把自己炸个粉碎。
  绕过一个个楼角,他来到了大院最后面的一个角落。此时天色已黑,但借远处一盏路灯的照耀,能看得见那儿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平房,门口还堆着一些破旧的花圈。走近一看,那门口上方的水泥墙上写着“太平间”三个黑字。他想,真是佛祖显灵啦,不然,他怎么会把我指引到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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