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法杲长老这时合掌闭目,念念有词。多数僧人居士脸色陡变,念起了佛号。觉通在法座上呆若木鸡,眼里满是惊恐。郗化章站在人丛里脸色焦黄,全身哆嗦。
倒是维那师一凡镇定,他开口唱了起来:“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觉通也意识到自己该拈香说法了,但他抓过如意,起身之后,竟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慧昱知道,他是把仪式中最重要的一大段法语忘记了,便小声提示道:“此一瓣香。”觉通说:“此一瓣香。”但他还是想不起后面的词儿,直急得满头大汗。省里冯局长气得脸色发青,小声说:“这是怎么搞的!”乔市长见状急忙解围,举起双手高声道:“让我们热烈祝贺觉通法师升座!”众人纷纷拍起巴掌,这才让觉通下得台来。
慧昱与众人一同走出法堂时,看见秦老诌正站在台阶下,苇笠让又急又密的雨滴打出一片怪异的响声。他想,这个老人,又亲眼见证了飞云寺历史上的重要一幕,以后,他可以再诌上一篇或者几篇了。
接下来是在大殿里举行的飞云寺落成典礼。程平安县长主持,乔市长讲话,省里二位局长讲话,然后是郗化章讲话。郗化章本来准备了讲稿,可是讲稿在手里直抖,念得结结巴巴,大概是余悸未消。
最后是给佛像开光。法杲长老走到大殿正中,从侍者手里拿起一条崭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个擦拭的动作,开口说出一通赞佛法语,再拿起一面镜子,与佛像对照,说道:“恭维芙蓉山飞云寺,创始于唐代,世事沧桑,历经兴废。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县为落实宗教政策,发展旅游事业,恢复名胜古迹,宣扬佛教文化,将此寺修复,令古刹重兴。今值寺宇落成、佛像开光之际,又怎么道?”
他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摸起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接着说:“我佛再现芙蓉山,清净庄严呈妙颜。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闪耀照人寰。点眼眼通,一切皆明见;点耳耳通,返闻闻自性;点鼻鼻通,妙香遍法界;点舌舌通,法音清净妙;点身身通,三界随化现;点意意通,通达无量义。”
而后,他拿朱砂笔向佛眼的方向做一个点的动作,大喊一声:“开!”
此时钟鼓齐鸣,僧人居士顶礼三拜,仪式结束。
众人出殿,发现那雨已经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当地百姓也来了一些,正在寺院内四处观看。省宗教局冯局长说:“咱们到寺后山上看看吧?”法杲长老说:“你们看吧,我不去了。”觉通说:“慧昱,你陪长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让明心师也去逛逛。”说罢,他在前头领路,与省市领导以及来宾去了后山。
慧昱搀扶法杲长老去方丈室,让座,上茶,然后抄手立于一侧。长老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抬眼看看他,问道:“你是这里的监院?”慧昱答:“长老,我是。”长老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慧昱说:“从叠翠山佛学院。我是觉通的同学。”说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长老面前,说:“长老,小僧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请您开示。”长老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慧昱说:“长老,我在去佛学院读书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众,上法下泽老和尚是我的师祖。通元寺本是禅宗大丛林,以道风纯正著称,可是老和尚圆寂之后,明心去做监院,只管驱使僧人做经忏赚钱,铜臭气弥漫于全寺,令一些正信僧众心寒齿冷,不得不迁单别住。请问长老您是否晓得?”
法杲听罢神色凝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慧昱不起,只在他面前低头跪着。他听见,法杲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你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两界看到通元寺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怪罪于我,这也难免。因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说我用人不淑。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明心何等了得!他当知客,当监院,都是官场上有人说话,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相信一条,因果。一个人,一个寺院,乃至整个佛教界,无论是荣是辱,是顺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现在跟随的觉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只管随缘顺变、冷眼旁观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壮着胆子说:“看来,你和我师父一样,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叹息一声:“能够自了,就大不易呵!”
言罢,他闭上眼睛,手抚念珠,再不说话。
慧昱只好起身,闷闷地站在那里。
郗氏父子带领导和来宾去了后山,先居高临下看了看飞云寺全貌,又沿着那条从巨岩上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顶西北面的半天亭。
云舒曼跟在乔昀市长后面,扶着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乔昀便在他面前成了另一面崖壁。云舒曼忽然觉得,这崖壁是那么的坚实,宽厚,她真希望在那儿倚靠一下。想到这儿,她的心急跳起来。
但那崖壁是移动的。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追随。正走着,忽听前面的省旅游局衣局长惊叹道:“啊,漂亮!”
原来是半天亭到了。云舒曼收束心猿意马,急忙跟着乔昀走了进去。她站住脚一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壮观至极的画面。
这一刻的流云峡名至实归。不知怎的,那洒净了雨水的云彩全都铺展在山体上,白皑皑的,软绵绵的,让半天亭里的观望者有了身处仙境的感觉。而且,那云是在缓慢地流动,从东西两面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峡谷,聚在一处,又像涌浪一样缓缓流出峡谷的尽头,悠悠地飞出山外。
乔市长一边看一边说:“流云如瀑,舒迟曼妙!”
云舒曼心里一动:乔市长说的八个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中午在芙蓉山庄吃午饭,乔市长和程县长当正副主陪。他们二人都是海量,频频向省里二位局长敬酒,云舒曼也只好随着。偏偏桌上只有她一个女性,大家敬罢省里领导又争着跟她喝,一来二去,她便喝高了。她两颊晕红,眼神迷蒙,心里揣着的那个疑问越来越大:乔市长那两句赞美流云峡的话,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马上问个明白,看见乔市长正跟别人说话,只好努力收束住这个想法。她坐在那里,一眼接一眼去看乔市长,越看越觉得他儒雅可亲,风度翩翩。
宴会结束,省市官员告别法杲长老等人,各上各的专车,相跟着下山。云舒曼坐着自己的那辆帕萨特在前头带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给乔市长发了一个短信:“市长,流云如瀑,舒迟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乔市长很快回信:“在,你是云瀑中的美丽一朵嘛。”
云舒曼大着胆子,又发出这样几句:“谢谢!你知不知道,这一朵云,崇敬、喜欢一棵乔木高树,好想萦绕在他的身边,好想铺展在他的脚下?”
发走这信,她心跳气喘,斜靠于后座闭上眼睛,将小巧精致的手机贴在滚烫的脸腮上,等待着回信的到来。
然而,走出三公里,手机没有动静;走出五公里,手机还是一声不响。她想,坏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乔市长一定生气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云舒曼呀云舒曼,你是个坏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长,你死定了!
她将手机往座位上一扔,双手捂脸久久没有放开。
车子突然停下,原来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两方面的人纷纷下车道别。云舒曼下得车来,脸通红通红。衣局长和她握手时打趣道:你看,云局长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脸似芙蓉一样美啦!
送走省里的,乔市长与部下们一一握手,而后第一个上车回城。在和云舒曼握手时,她感觉到乔昀的手特别地用力一握,同时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生气!他没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说了一声“谢谢”!一路上,她瞅着前面乔昀坐的15号车,感觉自己真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云,正追随着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飞翔,飞翔。
回到市里,眼看15号车后面的转向灯一闪一闪,接着拐弯去了市政府,云舒曼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还在跟着那辆车飞。让自己的车子拉到旅游局,去了局长办公室,她像丢了心的人一样呆呆地坐着,直到一位科长过来请示工作才醒过神来。
下班回家,照样是匆匆忙忙做饭,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饭,云舒曼没顾上刷碗,便去看电视上的本市新闻。今天的头条新闻就是飞云寺落成典礼,镜头上当然出现了乔昀,也出现了云舒曼。女儿指着电视屏幕喊:“妈妈妈妈!”接下来,有一个画面是众人在半天亭观云瀑,她和乔市长正站在一起。女儿又喊:“妈妈妈妈!”苑龙一却在一边冷冷地道:“不但有妈妈,还有爸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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