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过了一会儿,每天来收香火钱的小王果然跑到寺里,送来两把钥匙。飞云寺三位执事僧守着这钥匙,面面相觑。一凡问:“全寺每月开支大约多少?”慧昱说:“要六七千块。”一凡又问:“咱们每月收多少香火钱?”慈辉说:“原来一个月一两千,上个月多一点,有四五千。可这一段又开始少了,一天也只有百八十,可能是看贝叶经的风头过去了。”一凡说:“那咱们今后多做些佛事。我组织僧人加紧训练,不光打普佛,放焰口,争取也能打打水陆。”慈辉说:“搞水陆法会起码要几十口子,咱们哪有那么多人?”一凡说:“到别处请人帮忙呀,付给他们酬金就是喽,现在许多寺院办大型法会都是这样。”慧昱说:“咱们先不要打这方面的主意,做经忏僧搞钱,毕竟不是正路子。”
  这时,厨师老马来了,说刚才小王跟他讲,运广集团也不给他发工资了。老马向三位执事哭唧唧道:“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拿不到工资他们吃啥?你们寺里给不给我发?不发的话我就下山。”老马是杏园村的,从飞云寺开工重建时就在这里做饭,一月五百块钱。慧昱说:“老马你别走,我给你拿钱去。”说罢回自己的寮房,将自己平日的积蓄拿了一千元给他,说一半是他的工资,另一半是近期的伙食费。老马接过钱,高高兴兴地回了厨房。
  慈辉说:“慧昱,你掏自己的钱,撑得了一时,撑不了长远。”一凡说:“我想起来了。后天是觉通的‘五七’,咱们去几个人做场法事给他送行,顺便也跟他爹谈谈,让他继续供养咱们。”慧昱说:“他既然那么定了,咱们就不要去求他。再说,让一个商人养着,会失去好多重要的东西,譬如尊严,譬如自在的心境。他不给钱,咱们就少发单金或者不发,过去僧人哪有发单金的,你们没听秦老诌说,过去飞云寺普通僧人一天只有三顿糊粥?”一凡说:“那是旧社会,你看当今的寺院,有几个不发单金?”慧昱说:“发还是要发的,咱们慢慢想办法吧,好在目前吃饭还不成问题。不过,觉通到了五七,去几个人给他送行,这倒是应该的。”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慈辉留寺,由慧昱、一凡带着慈音、永发、永诚过去。
  第二天,五位僧人去了明洲。他们打算先去通元寺挂单吃晚饭,然后再去觉通的家里。然而一进通元寺,发现这里到处插着彩旗,是一派做大法会的样子。走进天王殿,慧昱见值班的正是大师兄慧光,便上前打个问讯:“师兄别来无恙?”慧光认出了他,苦笑着摇头:“咳,怎么会无恙,这几天累得我犯了胃病。”慧昱说:“你们正打水陆是吧?”慧光说:“是,而且还是两台。对了,一台是郗老板为儿子做的,今天是第六天了,他儿子不是在你们那儿死的吗?”和慧昱同来的几位僧人都很吃惊,一凡看着同来的几个人说:“为觉通打水陆,怎么不叫咱们来参加?”永发说:“就是,我还伺候他那么长时间呢!”慧昱说:“可能是郗老板怕见了咱们难受。”一凡又问慧光:“两台水陆套着做,你们能忙得过来吗?”慧光说:“那怎么忙得过来,我们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慧昱说:“忙不过来还这么安排?”慧光说:“本来是郗老板订的一台,可是江滨区税务局的匡局长又来订,说他父亲也到了五七,住持就答应了。”一凡问:“这两台水陆,斋主都给多少钱?”慧光说:“不知道,人家都是跟住持说话,我们只管干活。”
  接下来,慧昱问起师父的情况,慧光说:“师父刚出院,正住在女儿家里,我前几天还去看过他。”慧昱说:“我抽空也去看看。”他又问起二师兄慧亮,慧光说:“他的脾气改不了,还是一听法事就瞪起眼来,非上不可,经常跟知客干仗。这天大和尚训他,他还跟大和尚吵起来了呢。”慧昱问:“哪个大和尚?明心?”慧光说:“当然是他。”他看一眼院里,说:“慧昱,你们是不是要挂单?快去客堂吧。”
  慧昱等人就出了天王殿后门去客堂。还没走到那里,却听里面传出吵架的声音,其中一个女声特别凶猛。走到门口看看,只见觉通的母亲两手叉着粗腰,正和一个穿税务制服的中年男人嚷嚷:“凭什么让你先做?凭什么?”那税务干部是一只手卡腰,另一手夹着香烟,满脸怒气道:“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敢跟我叫板,你他妈算老几?”知客僧莲旺站在一边劝解:“先做后做一个样子,两位施主不要争好不好?”觉通母亲说:“谁说一个样子?我家水陆今天晚上是关键时刻,安排到下半夜,人困马乏的,哪个师父还有力气念经唱偈子?”
  这时,慧昱只听背后有人说:“吵什么吵?”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郗化章来了。一个月没见,这位大老板瘦了许多,脸也黑了许多。慧昱等人急忙向他问讯,永发还叫了一声“姑夫”。郗化章认出了他们,淡淡地说一声:“你们也来啦?”接着走进客堂。他老婆眼泪汪汪道:“老郗,今天晚上寺里本来先给咱们做,可现在又要改。”税务干部说:“郗老板,我家老爷子生前有早睡的习惯,法会做得太晚不合适。”觉通母亲说:“这跟他生前习惯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不改,我们跟前几天一样,七点就上内坛!”税务干部把眼一瞪:“你敢!”郗化章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向税务干部道:“匡局长,女人家没有涵养,你别生气。既然你家老爷子有那习惯,那就先做,我们晚一点不要紧的。”匡局长听他这么说,放下脸来对莲旺说:“听见了吧?你赶快给我安排!”莲旺把双掌合在胸前抖着说:“局长放心!局长放心!”
  待匡局长走出去,觉通母亲哭道:“儿子呵,你真可怜,到了这个时候还受人欺负……”郗化章说:“没办法,你不让着他,他会在税收上把你卡死!”
  永发走进去叫了一声“姑姑”。觉通母亲看了看他,一把搂过去哭道:“侄儿呀,你哥走了,你姑也不想活了,也跟他一块儿走算啦……”
  慧昱等人也走了进去。慧昱说:“郗总,阿姨,我们是来给觉通送行的,请你们节哀。”
  慧昱又对知客说:“莲旺师,我们都和觉通共住过,今天夜里也参加法事,表示一点心意好不好?”
  莲旺瞅着郗化章说:“郗总,你看这事……”
  郗化章说:“让他们去吧。”说罢,就走出了客房。
  在莲旺的安排下,慧昱等人吃了晚斋,然后到云水寮休息。他向莲旺问明,郗家水陆今晚放五方焰口,要在子时也就是十一点才开始,决定在这之前去看望师父。他给孟忏打了电话,孟忏说,太好了,你到山门外等着,我马上派车过去接你。
  慧昱到寺门口等了十来分钟,果然有一小伙子开车过来把他接走。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冯,是方总手下的职员。到了毓秀花园9号楼下,小冯摁响门铃,说师父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慧昱独自走上四楼,孟忏正腆着微凸的肚子在门外等他。慧昱向她合掌致意,接着走进去向坐在沙发上的师父顶礼。师父让他起来,到一边坐下,孟忏便让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端上茶来。慧昱看看师父,说:“师父,你胖了。”休宁摸摸腮边的肉,笑道:“闺女那么上心伺候,我怎能不胖。”慧昱问:“你的腿好了吧?”休宁说:“好了,只是下跪有些难。”慧昱说:“不再去拜五台山了吧?”休宁笑着摇头:“等来生吧。”
  接着,休宁问芙蓉山的情况,慧昱将前段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休宁听罢长叹道:“唉,清清净净的芙蓉山,可让觉通和悔悔给糟蹋了!”慧昱说:“孟悔糊涂一时,可后来舍生护法,也真是让人敬佩。”休宁问:“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孟忏说:“前天我打电话到她的病房,她说快出院了。”
  慧昱又问师父,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休宁说:“闺女家再好也是俗家,不能久留的。”孟忏说:“怎么不能久留?你住在这里,一样坐禅。”休宁看一眼女儿的肚子,摇头道:“不行的,不行的。”慧昱说:“师父,你去芙蓉山吧,我伺候你。”孟忏想了想说:“去慧昱那里也好,我放心。”休宁沉吟一下,点头道:“行,我去。我余日无多,想找个地方闭生死关,芙蓉山的狮子洞挺合适。”孟忏问:“什么叫闭生死关?”慧昱说:“就是找个地方闭关修行,闭门塞户,不死不出来。”孟忏立即瞪圆了眼睛去看父亲:“那怎么行?你真想把自己饿死?”休宁微微一笑:“禅悦为食,饿不死的。”慧昱说:“有我护持,师父不会饿着。可师父还是去住寺好。我在书上读过,有的高僧这样评价生死关:‘此关名为生死关,无生其心无须关。倘能在关无关相,不在关中也在关。’只要发心修持,在哪里都是一样。”休宁摇头道:“那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这样的凡夫,不用非常功夫是不行的。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多言,只管把我再带到那个山洞。”慧昱只好说:“那就听你的。觉通的水陆是明天上午结束,咱们下午走好不好?”休宁说:“好。”孟忏叹息几声,对慧昱说:“唉,走就走吧,我派车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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