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回家打开电脑,看见自己新开的那个信箱有了十来封未读邮件。打开看看,全是女大学生写来的,都愿意捐卵。有几个在信里明讲,捐卵是为了钱。但也有两个女孩说不是为了钱,是因为理解一个女人不能生育的痛苦。这两个女孩,一个叫“黑蝶”,一个叫“什么什么的鱼”。她对这两个女孩产生了好感,便分别回信道谢,并让她们把照片发来看看。“什么什么的鱼”发来了,那是个胖胖的姑娘,虽然看上去充满青春活力,但孟忏觉得她那对乳房过于肥硕。等到“黑蝶”发来,她只把照片扫描了一眼,就产生了良好的印象:那女孩虽然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有些腼腆拘谨,但她面容清秀,身体苗条,尤其是脸上那对浅浅的酒窝惹人爱怜。孟忏给她回了信,问她详细状况,黑蝶回信说,她生在湖北农村,家里有父母和一个正上中学的妹妹。她是河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刚念完大三。她身体十分健康,什么病也没有。孟忏觉得,这女孩比较合适。
  但她并没急于和她谈定,而是等了十来天,几次在网上贴出启事,想看看别的应征者怎样。她又接到十来个女大学生的来信,选来选去,又看中了一个叫做“小雨滴”的。这女孩是河南的大学生,也长得不错。孟忏把两个人的照片都发给方建勋,让他看看哪个合适,方建勋打回电话说,就选黑蝶吧。孟忏说:好,那我就办了呵。方建勋说:办吧办吧,办得越快越好!
  孟忏便去本市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个姓宋的女律师。宋律师听了她的陈述,表示一定要帮她把这事办好,并为她保密。二人商定,由宋律师约黑蝶近期到上海见面,并带她到医院捐卵。而后,孟忏交了代理费,写了委托书,并提供了黑蝶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宋律师给孟忏打电话,说她和黑蝶联系上了,黑蝶同意这边做的安排,但现在大学校园全部封闭,“非典”不解除她是没法出门的。孟忏无奈地说,那就只好等吧。
  此后的日子里,孟忏比任何人都关心“非典”情势,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坐在电视机前听国家卫生部发布最新消息。
  这期间,她也惦记着他的三位亲人。第一位是她的丈夫。她得知山西是重灾区,便频频打电话给方建勋,让他千千万万小心。方建勋说,他一直蹲在晋北铁路上的一个小站,那边一直没发现患者。不过,因为不能去北京,车皮跑不下来,生意受了影响。孟忏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遇上这样的大瘟疫,保命要紧。方建勋说,对,我就蹲在这里不动,你放心好啦。
  妹妹那边,孟忏也打过几次电话。妹妹说,这儿的庵门关得可紧啦,连老鼠也休想钻进来。问她的学修有没有长进,孟悔说,天天当伙夫,能有什么长进!孟忏听出了她的厌倦,就劝她一定要耐住性子,把该干的干好,该学的学好。孟悔沉默了片刻说,好吧。
  孟忏最担心最惦记的人还是父亲。三月里的一天,她接到怡春市云舒曼局长的电话,说她父亲从芙蓉山走了。孟忏问,父亲去了哪里?云舒曼说,听说是去了五台山。云舒曼在电话里还一再表示惋惜和自责,说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让老人家独身一人离去,她心里很是不安。孟忏说,没事,云游四方在僧人来说是常事,五台山是大道场,他到那里住也挺好。一个月后,她估计父亲如果去五台山的话也应该到了,就从网上查明五台山都有哪些寺院,再从那边的电信局查到电话号码,然后一家一家打电话。可是问哪家寺院,哪家就说,没有叫做休宁的老僧到那里挂单。就在这时,“非典”爆发,风声鹤唳,孟忏焦躁不安地想,这会儿父亲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出事了?
  后来她才明白,因为云舒曼不懂拜山是怎么一回事,在电话里没说明白,她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三步一叩地缓慢前行,“非典”爆发的时候尚在中途。
  终于等到疫情解除,孟忏便催促宋律师马上和黑蝶联系。律师给黑蝶打电话,黑蝶答复说,她可以请假去办那事了。在约好的那天,宋律师带着孟忏给的三万块钱去了上海。当天晚上她给孟忏打电话,说已经见到了黑蝶,这女孩果然挺优秀,很招人喜欢。第二天,宋律师又告知,说已经去医院交上委托书,给女孩查了体,打了催卵针。第四天,律师说取卵已经成功。孟忏满心欢喜,让宋律师付给女孩一万六千块钱。第五天,宋律师回到明洲,却只交给了孟忏一张六千元的收条。孟忏问怎么给得这么少,律师说,那女孩先是不要,说不就是一个卵子吗,还要什么报酬,只要能帮别人怀上孩子,她就高兴了。后来经律师一再劝说,她才收了六千块钱,坐火车回了石家庄。孟忏看着字条上那娟秀的笔迹连声感叹:真是个好女孩,真是个好女孩。
  医院已经存上了卵子,孟忏便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快去上海供精。方建勋却说,他正在北京跑车皮,还要再等两天。孟忏说,是车皮重要,还是孩子重要?方建勋说,老婆你别着急,不就是两天么。我打算先去南京,再去上海,南下一趟把两件事都办了。孟忏问:“你到南京干什么?”方建勋说:“带几个管车皮的去吃河豚。”孟忏惊讶道:“到南京就为了吃河豚?你脑子有病呀?”方建勋说:“不是我脑子有病,是管车皮的人脑子有病。这次我给人家送钱,可人家不要。你猜人家说什么?说是经历了一场非典,把金钱全他妈的看淡了。我没办法,想请人家到高级酒店吃饭,人家也不答应,说北京的酒店已经吃腻了。我问他们想到哪里吃,他们说,想到南京吃那有名的河豚宴。现在南京的宴席已经订好,是周六的晚上。”孟忏说:“吃河豚鱼有危险,那些人不怕死呀?”方建勋道:“那些人说了,经历了非典,等于死过一场了,还怕再死吗?当然,这是他们的玩笑话。吃河豚是有危险,可南京人很会做,洗得特别干净,不会出事的。”孟忏说:“我不放心。你陪他们的时候,自己别动筷子。”方建勋说:“你要是不放心,也去南京吧。等客人玩完了,把他们送走,咱们一起去上海。”孟忏说:“好,这样最好。”
  星期六上午,孟忏接到方建勋的电话,说他们下午坐飞机到南京,让她先去那里的金陵饭店,把他预订的房间落实好。孟忏立即开车上路,去了南京。
  这天晚上,夫妻俩在一家著名的江鲜馆宴请北京的四位客人,品尝“长江四大名旦”河豚、长吻、鲥鱼、鱼鲚,饭后又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两个小姐,次日又给他们每人一块极品雨花石。最后算了算,总花销将近十万。孟忏说,花这么多钱,如果还拿不到车皮怎么办?方建勋说,你放心,他们能跟我到南京,车皮就没有问题。
  到上海找地方住下,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拿出相关的手续,找到那份储存的卵子,医生给方建勋做过检查,便让他供精。方建勋到医院安排的房间里弄了片刻,很快端着小杯子走出来交给医生。看见方建勋兴冲冲的样子,孟忏又在走廊里暗暗伤心。
  下午医生告诉他们,那卵子已经受精成功,培养四十八小时之后就可以移植,让孟忏住院等候。这时,方建勋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说已经给他批了两列车皮,让他速到山西铁路局办手续。方建勋兴高采烈,说原来的规矩是送十万才给一列车皮,没想到吃了一顿河豚鱼竟然换回两列。孟忏知道,倒两车煤,除去在南京的花费,还能赚三十万左右,所以也很高兴。她让方建勋赶快回山西,她自己在医院等着移植胚胎。方建勋拍拍她的肚子说:老婆,等到种苗栽进去,千千万万要小心哦!
  方建勋走后的第三天,医生检查一番,认为孟忏身体适宜,便给她做了手术。在医院过了两周去做B超,医生说恭喜恭喜,已经发现有胎心跳动,你可以出院了。孟忏摸摸自己的小腹,悲喜交集:喜则喜自己终于怀上了孩子,将要做一个母亲了;悲则悲那孩子严格地说并不是她的,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结合而成。
  她想:这样生出的孩子,母亲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整整一个夜晚,孟忏像父亲参“念佛是谁”那样,追问不休,搞得自己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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