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慧昱看着永旺远去的背影,心中十分伤悲。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这个大侄子在村街上玩耍,曾做过“跳房子”的游戏:单腿跳跃,一次次踢着瓦片前行,跳了一个格又一个格,直至自己的“老家”。他想,许多年过去,我和他都在人生路上跳了一次又一次,那么,我的老家在哪里?他的老家在哪里?还有洞中师父的老家又在哪里?这么想着,慧昱的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
  等到永旺的身影在清凉谷里彻底消失,他擦拭一下眼角,又扛起镢头去了刚刚选定的茶园。
  第二天秦老诌过来,问永旺哪里去了?慧昱如实以告。秦老诌说,他是想当闲肉呵。慧昱问,什么是闲肉?秦老诌说,当地人称那些不出大力、不干粗活的人为闲肉,过去在庄户人眼里,读书人是闲肉,教书先生是闲肉,和尚更是闲肉。在他小的时候,人们谈起飞云寺的和尚,经常这样说:那一堆闲肉。
  闲肉。一堆闲肉。
  这个称谓引起了慧昱的思索和警觉。由此,他也坚定了走农禅之路的决心,将手中的镢头抡得更加有力。
  秦老诌不是天天上山,但三天两头总要来一趟,给慧昱一边帮忙一边诌上一通。不过,就在清凉谷两边山花烂漫的时候,一连七八天没再过来。慧昱心里正惦记着老汉,老汉却在一天上午露了面。让慧昱惊讶的是,秦老诌步履蹒跚,弓着老腰,下巴挂在了胸脯上。慧昱问他怎么啦,秦老诌往慧昱开出的新土上一坐,干笑一下道:“俺家老嬷嬷走了。”
  慧昱知道,“走了”就是死了,忙问:“她得了什么病?”秦老诌说:“她不是病死的,是喝了农药。”
  “喝农药?为什么?”
  秦老诌长叹一声:“为了那棵老柘树呗。”
  他狠狠地揪了几下胡子,就讲起了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上一次耍山回家,发现老伴正坐在山半腰里哭。他问老伴哭什么,老伴说,柘树王叫儿子卖了,下午买主来挖树,她自己拦不住,就上山找他,到这里却摔了一跤,腿疼得不能再走。他背上老伴回家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大坑,树已经叫买主拉走了。他去堂屋责骂儿子,儿子却说,不就是一棵树么,有人想买咱就卖呗。秦老诌说,你要卖也得跟我商量,这树是你自己的么?儿子却说,你的还不就是我的?你跟俺娘还能活几天?秦老诌问儿子卖了多少钱,儿子说是三万。秦老诌说,树卖了就卖了,可那钱你得给我一些吧?你娘浑身是病,想吃药也没钱,你难道不知道?儿子说:治病慢慢来,这钱我有用处。他问儿子有什么用处,儿子说,用处多着呢。爷儿俩正在争吵,老嬷嬷却从南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叫着儿子的小名说,大柘,那钱用处再多,也得拿出一点给我办丧事吧?秦老诌见她说话蹊跷,又闻到一股农药味,跑到南屋里看看,发现地上果然有一个盛1605的空瓶子。他急忙找葱管探老伴的喉眼儿,让她呕吐。等老伴呕出了一些,他责问老伴,干嘛要办这傻事?老伴说,这树就是我的命,树没了,我的命也就没了。秦老诌让儿子赶紧找车去医院,可是找到车,把老嬷嬷拉到县城,医生说已经没救了。
  慧昱听罢,连念几声佛号,泪水沾襟。他问老诌,现在儿子儿媳待他怎么样?秦老诌说:“咳,把他娘气死了,那两口子一点儿也不觉愧,对我不管不问。”慧昱说:“你要是在家里住不下去,就到这里跟我同住好了。”秦老诌说:“慧昱你真是个菩萨。好吧,我往后就住你这里,哪天死了,你把我往山沟里一扔万事大吉。”
  从此,秦老诌就很少下山,和慧昱同吃同住同干活。
  暮春时节,当芙蓉山上的松花粉被风吹成漫天黄雾的时候,慧昱和秦老诌又开出了一块茶园。这天,二人正垒着地堰,申式朋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山上蹓蹓跶跶,走了过来。慧昱见那人长着娃娃脸,有点儿面熟,便想起这人是孟忏的丈夫方建勋,和他在怡春医院见过的。等他俩走到近前,慧昱向他打个问讯:“方老板,你怎么来啦?”申式朋说:“你们想不到吧,方老板要来做一件大善事!”方建勋红着脸说:“哪里哪里。是孟忏让我在这里建一座道场。”慧昱不解:“她在这里建什么道场?给谁住?”方建勋说:“建一座尼庵她来住。她说,住在这里照顾父亲方便。”慧昱问:“孟忏打算出家?”方建勋说:“已经出了,正住叠翠山石钵庵。她说,等到这里建好,就请个方丈,一块儿过来。”申式朋喜滋滋道:“芙蓉山多了佛家道场,也多了旅游资源,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方老板过来说了这事,我就带他在这山上选址。”秦老诌问:“打算选在哪里?”申式朋说:“我们俩转来转去,发现这块地方最合适:向阳,平缓,离休宁法师住的狮子洞也近。不过,要定在这里的话,你俩这块茶园就白开了。”慧昱说:“建道场是大事,我们愿意让出去。”申式朋说:“那好,就这么定了。方总,咱们下午就去市里找宗教局申报,争取尽快拿到批文,尽快动工。”方建勋说:“不过,这尼庵还没有名字呢,慧昱你说叫什么好?”慧昱思忖片刻说道:“就叫清凉庵吧。”
  
  第二十二章
  
  在清凉庵开工建设的时候,飞云寺推出了新的旅游观光项目:看贝叶经。
  雨灵老和尚升座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了一回胸前的贝叶经,此后除非官员、记者或者施主,一般不让人看。有些普通游客慕名而来,想亲眼瞧瞧,老和尚都是紧紧地掩着怀说:“这稀世珍宝,能是随便看的?”有的游客说:“给你钱好不好?”老和尚说:“给钱的话可以商量,看一回三百。”多数人觉得太多,摇头离去;个别人舍得掏钱,就饱了一回眼福。在一个冬日,又来了几位想饱眼福的,老和尚解开棉袍,袒露胸脯,让他们又看又摸,谁知过后得了一场重感冒,又发烧又咳嗽,只好让悟玄拉到怡春医院住了七八天。一场病花去两千多,人也瘦得成了骷髅,老和尚说,得不偿失,以后可不能随便叫人看了。
  冬去春来,飞云寺的经费问题让雨灵伤起了脑筋。他算了算账,自己从台湾带回的钱总共是九十万新台币,换成人民币是二十二万,来大陆后游历了一些地方花去两万,为悟玄赎身拿出十万,到升座时还剩十万。因为他给僧人提高了单金数额,再加上自己开小灶,给悟玄带来的车辆加油,飞云寺每月都要开销一万多,香火钱远远不够,他每月要填补六七千,照这样下去,到年底就会无法开支。他本来寄希望于悟玄,让他想些办法。悟玄多次打电话或直接下山找母亲,让母亲发动居士多多来做佛事,有几位居士也来山上打过“普佛”,但每次只能收入五百。悟玄还曾联系一些先前与自己有过交情的老板,动员他们来做佛事,有几个动员成了,可他们只出小钱,做点简单的法事。主要原因,是怡春这一带经济不发达,而且信佛的企业家很少。他搞不来钱,雨灵就不大高兴。老和尚当初舍得拿大钱为悟玄赎身,一是喜欢他的向佛心切,二是看上了他的社会关系。老和尚想,蔺璞在社会上混过多年,交往甚广,他母亲还是怡春市的居士头目,有了这位徒弟就有了大批的施主和大量的供养。然而事非所愿,徒弟在这方面并没起到太大的作用,老和尚就经常在悟玄面前嘟哝说,要不是掏出十万给他赎身,飞云寺的日子会过得很好。这样一来,悟玄觉得十分羞愧。
  得知芙蓉山要建尼庵的消息,雨灵很是生气,说芙蓉山的草本来不多,不够一群公羊吃的,如果再来一群母羊怎么得了。再说,山上多了女众,也会让男众起心动念,不利于修行。七十年前曾有女众想到芙蓉山建道场,也是在狮子洞前面,可是法扬老和尚坚决不让,几次动工都被撵走,现在也不能让她们得逞。雨灵找到申式朋讲了自己的意见,可申式朋却说,南方还有僧尼同住一寺的呢,同在一个山上住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希望芙蓉山有朝一日能成为叠翠山,和尚尼姑满山住遍呢!老和尚又打电话给市宗教局卫局长,卫局长说,怡春市佛寺本来就少,增建一座完全可以,这事局里已经同意,正要下发批文,请老法师不要拦挡。雨灵扔下电话骂骂咧咧,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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