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那次,孟悔在叠翠山呆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门口要见慧昱,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只好哭着走了。此后,孟悔经常给他写信倾吐爱意,大诉衷肠,说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给她回过几封信,劝她赶快警醒,不要这么痴迷。但孟悔还是给他写信,热度丝毫不减。在一封信里,孟悔还畅想了她与心爱的慧昱哥终于相逢的情景,用语相当大胆,描绘十分具体,让慧昱看得周身发热,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宁。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烦恼便多上一重。
  烦恼的增多,还有来自同学觉通的蛊惑。
  那觉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过,与这样的人同住,简直就是与魔鬼为伴。觉通出身于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学时嫌功课太累,竟一时兴起跑到叠翠山逃入空门,他父母找到后求他回去他坚决不干。他说,你们放心,我早晚拿个大学文凭给你们看。后来他果真考进了佛学院,从此父母转嗔为喜,经常来给他送钱送物。慧昱见过他们,都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尤其是觉通的父亲,初次见慧昱时还给了他一张贴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着“中国运广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字样。仗着父母有钱,这觉通养成了许多坏习气,功课学得马马虎虎,个人修习从不努力。但这家伙很会伪装,他在大众面前并不张扬,像个老老实实的学僧,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聊天,用手机给女孩打电话或发短信,甚至引诱她们星期天来叠翠山相会。对他的行径,慧昱多次提出批评,觉通却说:净土不离秽土,莲花不离污泥,我做秽土,做污泥,恰好衬托了你的清净与高洁,如此说来,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吗?慧昱只有摇头苦笑。他也想过向班主任报告,还想过在半月一次的诵戒会上公开揭发,但他想想人家是亿万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头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与觉通同住,也许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呢。那我就把宿舍作为道场,刻苦修行吧。
  与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艰难。经常的情况是,晚上九点半,熄灯的板声响过,慧昱关灯在床上打坐了,可对面的觉通还在上网。那电脑荧屏亮亮的,映得他脸色发蓝,活赛个魔鬼。慧昱知道,觉通又在聊天,他化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学僧。慧昱想,你愿堕落就堕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于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觉通经常一边上网,一边向他讲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禅,心烦意乱。记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觉通还叫醒已经入定的慧昱,将电脑扳转,让他看网友发来的照片。慧昱睁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来,原来那是个穿着极少的女孩,于是急忙闭目合掌:“阿弥陀佛!”觉通又说:“你怕什么?你睁眼看看,然后做不净观、白骨观不就得了?”慧昱还是不睁眼不答话,只是念佛。觉通拍一记大腿笑道:“哈哈,纵是白骨也风流!”而后再不理慧昱,将电脑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头鼓捣起来。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号,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个女孩还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变成了孟悔。孟悔歪着一张小脸,斜视着他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这时,慧昱心中大乱,丹田鼓胀,那欲帜也高扬起来。他烦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对孟悔做不净观,想象她九窍常流,污秽不净,剥去一张皮就是个屎包。还做白骨观,想象她皮囊去尽,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儿。然而这些都不中用,因为他无法驱走耳边那个含情脉脉的女声。慧昱心急如焚,额上冒汗,连屁股都坐不稳了。他想,我带了这个业障,今后可怎么办呢?
  现在从孟忏那里得知,孟悔又要去叠翠山找他。他没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试一结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师讲了这件事情,说他想早一点离开学院。心澄法师早就听慧昱讲过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点头同意。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动身,实施了他的逃遁计划。
  在这陌生的芙蓉山里,他第一次见识了异样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别。他在山下,还能看得见西斜的冬阳和芙蓉山那庞大而优美的轮廓,但到了山半腰,却见云遮雾罩,远近峰峦悉数不见,连路边的树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发现无数小白点儿在他眼前飞,有的飘然横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这是雪吗?用手接几粒看看,是雪。可这雪怎么不是在“下”,而是在飞?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进雪云里面来了。
  原来高山之上还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师父要一个人住到这里。慧昱向山上看一眼,越发加快了攀登的脚步。
  雪粒虽在飞舞,但毕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渐渐地白了一层。与雪俱来的冷也让他感觉得真切。因为光着头,两只耳朵像遭了猫咬,是一种锐疼;脑仁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是一种钝疼。他身上虽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现在就像披了薄纱似的,根本挡不住那凛冽的风,于是寒噤连连,浑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云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尽是漫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条,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过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山谷,谷边石壁上刻有“清凉谷”三字。谷底是一条山溪,溪两边尽是落了叶子的合欢。溯溪而上,两边竟然没有一棵杂树。他想,怎么有这么多的合欢呀。这树也叫芙蓉树,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阶路了。他不知道这山还有多高,这路还有多长。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师父住在山中什么地方。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欢树下站定,放开嗓门喊了起来:师父!师父!我是慧昱!
  立即有了响应。但那是山峦的回声,不是师父。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慧昱有些着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师父可怎么办?于是,他走得更急,并且走一段就喊几声。
  越往上走清凉谷越浅,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过的窄流,合欢树的长廊也到了尽头。慧昱觉得前面发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见顶,右边则是一块齐胸高的巨石,侧面刻有“罗汉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条向右,一条越过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师父。
  两声之后,左边的高岗上有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一声发问:“是慧昱吗?”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声道:“师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边说边往上跑。
  茫茫飞雪中,果然站了一位老僧。他干干瘦瘦,发须皆白,身上的僧袍褴褛不堪。
  “师父……”慧昱扑到他的跟前,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师父弯腰把他扶起,拍打干净他身上的雪,说:“快进洞暖和暖和。”
  慧昱转身一看,原来那岩壁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半圆形洞口,袅袅青烟正从中飘出。随师父往里走时,见旁边石壁上刻有“狮子洞”三字,便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师父一笑:“这里面住过狮子。”
  一进洞,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原来在山洞的一个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着,上边架了一把铝制水壶。再看这洞,有两间屋大小,正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他向佛顶礼罢,再看别处,发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垫了山草的睡铺,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铺旁边则是石桌,上面有茶壶、茶碗和暖水瓶之类。他问师父,到这里多长时间了。师父说,两年了。慧昱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父说:“离开通元寺,我一路化缘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进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来到芙蓉山之后,心情突然十分舒畅,感到了一种大自在,大解脱。尤其是发现了这个山洞,进来一坐,真的是远离客尘,万缘放下。感谢佛,感谢菩萨,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好道场!”
  师父接着说,他听经常来山上游玩的秦老诌讲,唐朝有个和尚云游到这里,想在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见里面有一头母狮,刚生下一窝小狮子,母狮子忙着用奶水喂小狮子,没空出去打食,已经饿得要死了。和尚想,佛经上讲,当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够舍身饲虎,那么我也舍身饲狮吧。他就钻进山洞,在狮子旁边盘腿坐下,一边默念经咒一边等待狮子来吃。他等呵,等呵,等了好半天,睁眼看看狮子却不见了。和尚在这山洞里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狮子再没回这山洞。这时他才明白,狮子是让佛经感化了,自动避他而去。后来,那和尚在山上建起寺院,把这洞叫做“狮子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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