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第二天,郗化章派车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运站。慧昱坐上长途大巴,下午四点到达明洲,接着去了城西的简山。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简山山顶矗立着高高的脚手架,他心里一阵难过,想那法杲老和尚为了建塔,四处化缘,甚至不顾年老体弱去芙蓉山。现在塔没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却存心赖账,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路公共汽车的终点,是简山下面的停车场。慧昱下车后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这儿,他开始了和孟悔的孽缘。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从半山腰背到这里,孟悔在背上对他做出种种亲昵举动。想到这,慧昱心旌摇动,荡起了一阵性海识浪。他晃了一下脑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着念诵起《心经》,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静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庄严。走近山门,便见幡幢高竖,花圈摆满,一片治丧气氛。门边有吊唁登记处,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里。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打个问讯,在登记簿上写下“怡春飞云寺监院慧昱”这一行字,并掏出了带来的两千块钱。那边收下钱,给了他一张用于吃饭住宿的小牌牌。明筌这时问道:“慧昱师,郗老板和他儿子怎么没来?”慧昱说:“芙蓉山那边有事情,他们都脱不开身。”明筌冷笑起来:“这个脱不开身,那个脱不开身,就我们老和尚脱得开身!”说罢再不理慧昱。慧昱灰头灰脸地离开登记处,进了山门。
法杲老和尚的灵龛供奉在祖师殿,此时殿里殿外都跪满了人,齐声唱诵的佛号像海潮音一样声声相连,无休无止。慧昱在人们后面跪了一会儿,只见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外面走进来,旁边有居士小声说:观如长老来了。慧昱便知道,这老和尚便是省佛协会长、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听说这位长老是国内天台宗高僧,止观功夫十分了得,对他景仰已久,但他不愿看老和尚身边明心那张谄媚的笑脸,便爬起身来去了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结一番省佛协领导,自然就会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这里,他心中郁闷难耐。
吃过晚饭,慧昱打算去看望师父。他给孟忏打电话,问师父住在哪家医院。孟忏说,在人民医院病房楼,骨科6号,我现在正在这里。慧昱便下了山,买一些点心、水果提着,直奔医院而去。找到那一间病室,他叫一声“师父”,在床前跪倒顶礼。等他站起身,休宁向他笑着说:“慧昱,你道在这里念佛的是谁?”慧昱问:“是谁?”休宁哈哈一笑:“是个瘫子,是个瘸子啦。我没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单,现在却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说:“人生无常嘛。师父别着急,你会好起来的。”休宁说:“要是像法杲老那样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这里拖累人啦。”慧昱问:“老和尚圆寂,你知道啦?”孟忏在一边说:“是我告诉他的。”她接着转过脸说:“爹,你再说拖累人这话,我就真的生你气了!你是谁?你是我爹!你就是瘫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样死了殁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应该的!”休宁闭上眼长叹一声:“对,应该的,应该的。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走进来,将手里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忏介绍说,这是请来的护工老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慧昱问他家是哪里,老张说,就在明洲。慧昱说,你今天夜间回家住吧,我在这里伺候师父。老张有些犹豫,休宁说,你走吧,让我徒弟住下,我俩说说话。孟忏说,老张你坐我的车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着你。她站起身问父亲明天中午想吃什么,父亲拍拍床头柜上慧昱提来的点心,说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饭了。孟忏便向慧昱告别,同老张走了。
慧昱送他们到门外,回来看看另两张病床都空着,问师父是怎么回事,师父说,是孟忏怕住进别的病号太闹,影响他的休养和修行,就把这间病房包了下来,只让他和雇来的护工住。慧昱感叹道:“孟忏姐对你真是孝顺!”休宁说:“那是。不过,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伤就伤,死就死,怎么能告诉人家我还有这么个闺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断俗缘,到头来还是不能了断。”慧昱劝他道:“师父,咱们生为人身,俗缘与生俱来,难以了断。再说,有些俗缘也不一定非要了断。没有俗,哪来的僧;没有凡,哪来的圣,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宁说:“反正等腿养好了,我马上就走。”慧昱说:“你再去哪儿?”休宁说:“我腿坏了,再拜五台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住着。”慧昱说:“你去芙蓉山吧。”休宁说:“你能和狮虫同住,我可不能。慧昱,听忏忏说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个同学是佛门的焦种败芽,怎么还跟他去呢?”慧昱说:“原因很简单,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种败芽,我想让他们看到那儿还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树!”休宁看看他,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在那种地方,长成菩提树谈何容易。”慧昱说:“只要根扎得深,就能长成。”休宁说:“看来我劝不了你。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这时,休宁欠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要去抓那条伤腿的末端。慧昱问他干啥,他说,这条腿上打了石膏之后,脚老是痒。慧昱便撩开被单,给他挠了起来。他看见,师父的脚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盖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这就是一位当代苦行僧的证明。佛祖呵,菩萨呵,你们如果能够看到,快发发慈悲,让我师父早成正果吧!
挠了一会儿,休宁让慧昱停下,问起法杲封缸的时间。慧昱说,是明天上午九点。休宁说:“老和尚是我的师叔,我应该为他守灵送丧的,可我却躺在这儿不能动弹。”慧昱说:“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灵前。”休宁说:“老和尚这辈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呵。”见慧昱诧异,休宁便讲起了从他师父法泽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岁的时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国烧杀掳掠,便去当兵打仗,屡建战功也屡次受伤。鬼子投降后,他所在的国民党军又跟共产党打,在淮海战场上他再次受了重伤。大战结束后,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爬到一座庙里,被寺僧收留,养好伤之后便出了家。后来,他又去扬州高旻寺住,和法泽一同拜来果老和尚为师,开始修禅。“文革”中也是被迫还俗,可一回家乡,他那段当国民党兵的历史就叫人揭发出来,从此蹲了十年监狱,在里面差一点病死。出来之后,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师兄法泽同住,那时简山上的普照寺还是部队营房。等到两年后部队撤出,普照寺恢复成宗教场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听说法杲的传奇经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来顺受,之所以不愿多管闲事,大概是因为自己九死一生,才从根本上看轻了尘世善恶,只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临死时选择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证明因果吧?但愿他修得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三年后开缸现出肉身舍利,让僧徒敷金供奉,永远昭示世人!
他正沉思着,休宁又说话了:“慧昱,你知不知道,悔悔在叠翠山尼庵里混了一段,现在又回来了?”慧昱愣住了:“我不知道呵,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休宁说:“有半个多月了。”慧昱摇头道:“唉,她怎么拿出家当儿戏呢?”休宁说:“我早说过,她是胡闹。再回到红尘之中,她愿怎么扑腾就怎么扑腾,只要不再纠缠你就好。”慧昱说:“我估计她不会了。因为半个月前我还在叠翠山,没见她去找我。”
师徒俩又说起别的,直说到夜深。中间慧昱伺候他喝水,解手,殷勤备至。后来,师父将两手搭在小腹上结三昧印,不再言语,便知他又开始参禅了。慧昱到另一张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然后躺倒睡下。
次日上午,慧昱又去了普照寺。只见祖师殿前早已布置成追悼会现场,僧俗两界来人挤满了院子。九点,省市领导和佛教界要人在法杲老和尚遗像前站成一排,慧昱发现明若大和尚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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