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法扬升座之后遇上了乱世,土匪遍地,战争不断,叫他难以应付。1927年春天,蒋介石领导的南军打了过来,跟张宗昌的北军在芙蓉山一带交火,飞云寺先驻北军,后驻南军,粮食让当兵的全部吃光,弄得和尚们吃了半年野菜树叶。1928年秋天,土匪头子刘黑七带大队人马过来,在庙里住了七天,又把这一年刚收入的租粮全部吃光。后来,芙蓉县新来了个齐县长,忽然贴出告示,要破除迷信,砸掉全县的寺院。法扬吓坏了,就去南京找蒋介石。在总统府门口跪着,声称如果委员长不接见,他就在墙上撞死。后来,蒋介石的秘书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法扬就把芙蓉县长砸庙的事讲了。秘书让他等着,等了半天,人家给他一封信,让他回去交给齐县长。他回来把信一交,齐县长说:好,我听委员长的,你回芙蓉山吧。回去后,飞云寺果然没砸。
法扬保住了飞云寺,接着办了一件事:办学。当年飞云寺第四代住持在山前官湖镇建了一座精舍,法扬就在那里挂起“飞云小学”的牌子开始招生,他亲自当校长。他规定,飞云寺佃户村的孩子都可以来上学,一律不收学费,只收书钱。这一下,芙蓉山周围十几个村的小孩蜂拥而来,编了八个班。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飞云小学是“洋学”,开的课有国语,算术,到五年级再加自然、地理、历史、公民,另外还有音乐、体育。我们那个班在大殿里,正面有佛像,尘土盖得老厚,老师在西墙上挂一块黑板,就给我们讲课。老师有本地的,有从外地请的,都是男的,由寺里发给他们工资。
那时人们都说,法扬办了一件大善事。后来我才听说,那时候国民党政府有人提出庙产兴学,就是要撵走和尚,把寺院办成学校。法扬在南京听说了这事,心想,与其让人家办学,还不如自己办呢,自己办既能积德又能保庙。这样,就办起了飞云小学。
我是到飞云小学上学才见到法扬。那时他刚满五十,细高挑,有点塌肩,黄面皮,一脸苦相。他一般不住山上,常年住在飞云小学最后面的一个独院里,我们见了他,都称师父。每到星期六,师父都叫学生集合在操场上,他领大家背《总理遗嘱》。他背总理遗嘱就跟念经似的,一个字接一个字,句与句之间没有停顿,学生学他,也像念经一样嗡嗡地背。他不要求学生信佛,只是一早一晚,自己到大殿里叩拜。
不知从什么时候,法扬挂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三十来岁,长相一般,是官湖村的。女人一般不进学校,都是走后门到法扬那里。那女人是有男人的,外号叫二马虎。二马虎在西山给财主家当长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后来知道了这事,就去法扬那里找老婆,老婆躲在里屋不出来。法扬跟他说,随缘吧,随缘吧。说着提了半袋子银钱给他。二马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就不吭声了,就随缘了,提上钱袋子就走。打这以后他就不管了,由着老婆跟法扬混,一直混到鬼子来了法扬回山。
法扬在官湖住的时候,是雨灵跟另一个饭头和尚伺候他。雨灵那时候是十三四岁,整天给法扬端茶倒水点大烟。那时候飞云寺一些管事的和尚都抽大烟,他们讲,戒本上没有戒烟这一条,所以他们就抽。别看雨灵小,可伺候老和尚抽烟特别周到。抽大烟一般都是躺着,法扬抽的时候爱翻身,法扬翻到左边,雨灵就跟到左边;法扬翻到右边,雨灵就跟到右边,反正是跟着烟枪走,像烟锅里滴出来的大烟油子,黏糊糊的,人们就叫他“烟油子小和尚”。俺们这些小学生见了他也这么喊,他气得追打俺们,俺们不怕,一边跑一边喊,弄得学校里可热闹了。
法扬一年上不了几回山,都是二当家的下山跟他汇报,他做个指示,让二当家的办去。鬼子来了,飞云小学停办了,法扬才上山去住。
飞云寺有好几个佃户村,每个村都派一名庄主,长年住在那里收租粮。租子收得并不高,是二八分成,庙里要二,佃户留八。因为开山和尚有交代,这些地虽然是皇上赐给的,但原来属于山下农户,寺里要两成就不少。在各村收的租粮,当然都要交给寺里。那些庄主吃什么?吃“抹峰”。佃户来交粮,要把那些斗呵,升呵,合(ge)呵,装得冒尖,庄主和尚用木尺抹平,抹下来的这一小部分就是自己的。这是寺里的规矩,一般来说完全够庄主吃用。可是这些人都吃大烟,一吃大烟钱就不够用了,就想邪的歪的。有的私自换了大斗大升大合,该收一百斤的实际收一百多。另外,有的庄主还跟女人不清不白,看谁家女人俊俏,就给小恩小惠,或者送钱,或者免减租粮,讨人家欢心。虽然不是回回得手,但总还有上钩的。这样,两个庄主都有几个相好女人。按规矩,出家当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业。可和尚里毕竟是凡夫多,六根难以清净。你想,连法扬老和尚都挂了个女人,他手下人还不学着?一个清末,一个民初,都是乱世。乱世里的寺院,如果当家的不守规矩,官府又不管不问,乱就是必然的。
飞云寺是土改运动中毁掉的。那时候芙蓉乡的乡长姓武,武乡长带着几个佃户村的干部上山去找法扬谈了谈,法扬就让二当家的交出了地契。武乡长又给和尚们开会,说谁想还俗,就跟穷人一样分地。飞云寺一百多个和尚,有三十来个还了俗,多是当地的。其余的和尚,政府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些地,让他们自己耕种。那些和尚闲散惯了,哪里干得了农活?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一年后只剩下三十来个。四七年夏天搞土改复查,各个村子贫雇农当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马虎也当了干部,他主张上山斗和尚。这时候乡长已经换了老苗,老苗支持他,就发动群众召开了斗和尚大会。
那天,飞云寺和尚多数吓得跑了,只有十来个在那里。雨灵说,他就是斗争大会的头一天夜里跑的,他先跑到南方,第二年又跑到了台湾。斗争大会开始,老苗让民兵把法扬跟另外几个管事的和尚押到台上,叫贫雇农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二马虎第一个上来,先揍了法扬几个耳光,然后说法扬是个大地主,大恶霸,霸占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诉苦的时候,下边老百姓就小声议论,说法扬霸占你老婆,你当年怎么不放一个屁?现在法扬早把老婆还给你了,你还提这事,真不害臊。
他控诉完了,杏园村的老文接着。他说的是庄主和尚用大斗收粮坑害佃户的事,讲得还比较在理。后来又有几个诉苦,有说和尚霸占自己老婆的,有说上山砍柴让看山和尚打了的。控诉完了,二马虎大喊:弄死法扬!弄死法扬!有些人也跟着喊:弄死庄主!弄死庄主!苗乡长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一挥:好,乡政府尊重贫雇农意见!
听了这话,二马虎带一些人蹿上来,把法扬和两个庄主拉到了千僧锅旁边。千僧锅就支在寺院的西南角,高两米多,宽一米多,可装三十二担水,一次煮出的粥能供上千人吃。我早看见二马虎叫人烧水,还以为他是给开会的人喝呢,没想到是要煮和尚。法扬到了锅边,看着锅里打着滚儿的开水,双手合十大声说: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说罢,一头栽到锅里去了。那两个庄主没种,吓得瘫在地上,屎尿都出来了,是让人抬着扔进锅里的。我吓得不敢看,就跑到一个墙角蹲着。后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味儿,那是煮和尚煮出的味儿,跟猪肉汤差不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喝猪肉汤了,一喝就恶心。
开完斗争会,弄死了和尚头子,剩下的和尚一夜间全部跑光,苗乡长就带着八个村的干部分胜利果实。把地分了,把庙里的东西也分了,桌子,椅子,香炉,灯台,锅碗瓢盆,各种响器,分得一干二净。藏经楼里有八个大木柜,苗乡长让每个村分一个。那柜子都装满了经书,其中就有当年开山和尚去京城请经书,皇上赐给的那套《大藏经》。村干部们想抬抬不动,就把那些经书全都扯出来扔到地上,楼里扔了半人高的一片。抬走柜子,就把经书点着了火。那火烧不旺,多是暗火,一气烧了半个月,藏经楼里才不再冒烟。和尚留下的一些旧衣裳也分了。分到一些贫雇农手里,有的改一改样式再穿,有的懒得改,直接穿在身上。那几年,芙蓉山下经常看到一些和尚模样的人晃来晃去,其实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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