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所以,法泽老和尚的一些徒儿徒孙就不懂“双赢”的道理。在开罢会的第二天,以了悟为首的十几个僧人去祖师殿痛哭一场,然后凄然离去。
休宁当时也想随他们走。但他想,如果都走了,谁在这里供奉师父的亡灵?再说,在通元寺住了几十年,实在也舍不得离开,就带着几个徒弟继续留在这里。
通元寺的僧人减少,明心很快从别的寺院引进了一批。这些人多数僧格较差,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各处寺院的单金数额,有几位还在自己屋里抽烟喝酒。休宁气愤地想:再怎么缺人,也不能让这些“马溜子”进来呀!
经忏活动开始了。因为通元寺原住僧人多数不会唱,就先为本城一个大老板做“万佛宝忏”,礼忏万名佛祖,祈祷他全家平安、增福增寿。这种法会基本上不用唱,只是天天上殿念《佛说佛名经》。那经书上有万佛之名,念一个佛名,就礼拜一次。到了傍晚,有些僧人吃不消了,跪下难,起也难,几个小青年还龇牙咧嘴做痛苦状。但下殿时斋主发给每人一个红包,内装两张十元票子,让他们感到了一些安稳,于是又在第二天继续念佛礼拜。过了几天,众人累得厉害,经声佛号变弱,斋主将每天的红包加到了三十。此后,又加到四十,五十,六十。半个月后法事结束,每人得的红包正好是八百。
其实,僧人们在法事中得的是小头。他们听说,一场万佛宝忏,那老板给了明心十万。这天,僧人们吃惊地看见,有一辆崭新的轿车从寺外冲进来,开车的正是当家和尚明心。明心下了车,一边晃着手里的钥匙一边跟大家讲,这车是奥迪A6,刚在市里买的。现在全国许多寺院都有好车,咱们通元寺也不能落后。弘扬佛法的需要嘛,与时俱进嘛,对不对?
休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对徒弟慧昱说:“什么叫做狮虫,现在明白了吧?”
当家和尚开着奥迪A6频繁外出,揽来了更多的法事。但那些法事上的唱念十分复杂,通元寺僧人多数不会,明心骂他们“不学无术”,是一群“行尸走肉”,下令取消晚课,让大家跟着维那师学习。休宁大为吃惊,说晚课怎么敢取消呢?早晚礼佛,这是僧人最重要的事情。他找明心提意见,明心却说,你老老实实学会唱念,佛菩萨就高兴了,这不比做晚课还强?
对休宁来说,更严重的事情是他的修行受到了妨碍。他年事已高,做法事期间累得厉害,到了晚间一坐上蒲团就起昏沉。法事结束后,因为庙里的事情让他烦恼,打坐时心绪很是不宁。他想:现在念佛的是谁?是一个经忏客,是一个应赴僧,是一个师父的不肖子孙了!
经过紧张的突击学习,僧人们大体上学会了水陆法会的礼仪和唱念,当家和尚决定做上一场。斋主是温州一个大老板,明心向他要十八万,他几次杀价,最后定在了十六万。同时明心向他讲,另外要准备六到八万和师父们“结缘”。做水陆法会要七八十人才够,而通元寺只有四十来个,明心就从普照寺调来一批,从外面请来一批。
开坛的头一天,寺里寺外遍插彩旗,高高挂起红布横幅,横幅上写着:“建启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冥阳两利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大殿山墙上,贴出了法会文疏,由十几张整张的大红纸拼接而成,上面写明了此次水陆法会的目的:为亡者超度,为生者祈福,为车辆保险。亡者的名字有一大串,生者的名字有一大串,车辆的牌号也是一大串。僧人们数一数,那车号总共十七个,不禁惊叹斋主的富足。有的僧人就猜度斋主“结缘”能给多少红包,从外寺过来的有经验者说,七天下来,估计少不了千儿八百吧。
大家便去看客房前贴出的各坛人员分工名单。法会一共设七个坛口,休宁被分到了大坛。再看内坛名单,见里面有一个“本善”。他记得,和他本村的孟庆晏法号就叫本善,但他“文革”中还俗,后来没再出家,这个本善不会是他吧?
休宁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开坛,众人在大殿前集合,有一位老僧主动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借灯光仔细一认,这人正是孟庆晏。他问:“你什么时候又出家啦?在哪个庙?”孟庆晏一笑:“我出个鬼呀。我还是在家干。你们这里人手不够,听说我熟悉业务,就请我来帮忙啦!”
“熟悉业务”!虽然是一个假和尚,可是因为“熟悉业务”,也堂而皇之地站到佛前了!我怎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
休宁声称自己肚子疼,立刻回自己的禅房躺着。明心听说后过来骂他:“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时候疼不好,偏偏这个时候疼?多亏我留了几个人作替补,不然非出丑不可!我宣布对你的处罚决定,你好了也不能再上坛,而且扣发这个月的单金!”休宁冷笑道:“你不必费心了,我明天就走。”明心说:“走吧走吧!少了你这样的保守派,通元寺会发展得更快!”说罢,气哼哼去了大殿。
休宁的禅房离大殿近,那里鼓响磬鸣,僧众齐声唱了起来:“法性湛然周边界,甚深无量绝言诠。自从一念失元明,八万尘劳俱作蔽!”
休宁想,法会的开篇唱得很好。法性本来湛然明白,人人都有一个被称作元明的真如觉体,可惜被妄念遮蔽,结果是生生世世滚在红尘之中,不能脱离生死轮回,只在苦海中头出头没。举办水陆法会的目的本来是要普度众生,可狮虫们却把它当作了敛财的手段,这多么令人痛心,多么伤佛尊严!
到了晚上,他听见内外七个坛的法事都已经结束,便找来自己的三个徒弟,要带他们离开这里。没想到,大徒弟不愿走,二徒弟也不愿走。二徒弟还说,他早想买一个手机,等做完这场法会就可以了。休宁瞪眼道:“你俩就知道拿红包买手机,就忘了出家人的第一条大事是什么!”大徒弟不吭声,二徒弟也不吭声。休宁追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怎么都成了哑巴?”这时,大徒弟和二徒弟向他跪下,齐齐叩了一个头,站起身走了。休宁知道,这两个徒弟是在明确表示对师父的背叛,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
身边只剩下三徒弟慧昱。他不敢再向他发问,唯恐慧昱也学他的两个师兄。然而慧昱却说:“师父,我对他们的做法也看不惯,我也走。我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休宁说:“你去吧,念几年书也好。咱们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大年初一清晨,休宁和慧昱做的早课多了一项内容:拜舍利子。休宁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绒布袋,从中摸出了那个宝物,接着将布袋平铺在佛像下面的一块石台上,将宝物小心翼翼放上,然后带徒弟退后两步顶礼。
这舍利子就是法泽老和尚留下的那颗。慧昱以前多次在师父那里看过,它豆料大小,颜色灰白,圆圆润润像一颗珍珠。师父告诉他,这舍利子,只有持戒极严、修为极高的僧人才能在“荼毗”也就是火化时留下。慧昱知道,舍利子,是佛教异于其它宗教的一个十分特别的文化现象,是一个不解之谜。他在佛学院曾请教过多位法师,有的讲,高僧久离淫欲,精髓充满,火化后便会结晶为坚固的舍利子;有的讲,那是高僧一生修习戒定慧三学,精神能量升华的结果,证明了“精神变物质”这一哲学结论;还有的讲,不要管舍利子是怎样形成的,也不要对它一味膜拜,只管以平常心待之。但不论怎样,慧昱觉得看到了舍利子,就看到了高僧的精神,看到了戒行的可贵,也看到了凡夫俗子所欠缺的一种圆融无碍的觉性。所以,他随师父顶礼时,极其尊崇,极其庄重。
拜完,师父在那儿收藏舍利子,慧昱则去山洞外面站着。他沐浴着从吐日峰那儿初露的阳光,久久地倾听从山外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他知道,这声音宣告了羊年腊月的结束,意味着他的佛门生涯,也就是“僧腊”,已经有了七载。在从今天开始的第八个年头里,自己将有什么样的因缘际遇?
七月份,他将在佛学院毕业。毕业后何去何从,他还拿不定主意。他想在叠翠山留下,但那是不可能的。那里各个寺院的僧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到那里挂单讨单的每天都有,所以叠翠山佛协早就做出规定,原则上不准进单,佛学院的毕业生,一般都要回原住寺院。慧昱想,我能回通元寺吗?不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那儿,成为当家和尚挣钱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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