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云舒曼见他口气松动,愉快地说:“好的,过几天我再过来,那时你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孟忏说:“爹,你听云局长说得多好,你一定要答应她!”
休宁又皱起了眉头:“你又跟我这样说话!你让我答应,如果我偏不答应呢?”
孟忏说:“你不答应,那你就是个自了汉,是个自私鬼!什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人活在世上,谁能没有事儿?而且那些事儿不一定都是闲事,有的还是必须对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开的!”
休宁说:“怎么躲不开,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开了。”
孟忏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么办?就说我妹妹,至今还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叠翠山,你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休宁立即气恼道:“这丫头,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是造孽呀!你平时就不劝她?”
孟忏说:“我怎么不劝,我天天劝呀!可她耳朵里像塞了驴毛,半句也听不进去。我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无论介绍多少,她一个也不答应!”
听到这儿,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充足,天蓝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却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参话头一样反反复复问自己: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耳边是孟悔的声音,还有那麦香味儿的气息。
慧昱想,我如果没有剃度,没穿僧衣,能遇上这么一个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许多辈子才修来的福分。那像麦花香一般的气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领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坏,把全村人惊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经迈入佛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学院的个别同学私下里讲过,如果遇上合适的姑娘尽可还俗结婚,因为《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个人要出家很难,到庙里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但还俗却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说一声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儿戏吗?我既然穿了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辈子,并且不能让它有一点点玷污!
“还汝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近代曼殊和尚结下孽缘之后,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我这一钵无情泪孟悔能够接受吗?现在,她又找到叠翠山去了。她找不到会怎么样?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会不会找到这里?更严重的是,她这么年复一年纠缠下去,误了她的青春,也误了我的修行,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着,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狮子洞西面的山坡,一丛矮树的后面,他低吼一声,猛地扑倒在地。他咬牙闭目滚来滚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最后,他像只受了重伤的雪豹一样,伏在那里急促地喘息。
“慧昱法师,你怎么啦?”一个女声响在旁边。
慧昱歪脸一看,原来是云舒曼站在那儿,脸上满带着关切。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站起。云舒曼说:“看你身上这些雪。”说着过来给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后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红着脸说:“这雪真滑。”云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绊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认:“唉,真叫人烦恼呵。”云舒曼说:“佛经上说,世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治你的烦恼该是哪个法门?”慧昱想了想说:“惭愧,我修习不够,还没有找到。”
第二章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来。
师徒俩分离了两年多再度重逢,自有无限的欢喜。慧昱对师父嘘寒问暖,尽心伺候;休宁也对徒弟疼爱有加,如牛舔犊。送走孟忏和云舒曼,慧昱烧了开水,伺候师父洗了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刀给他剃除了长长的发须。他砸开清凉谷里的坚冰,在刺骨的冷水里将师父的脏衣全部洗了一遍。见师父的僧袍破破烂烂,他还打算将自己的那件与师父的换了。可师父坚决不干,慧昱便用针线给他好好地缝补了一番。看见慧昱对自己这么尽心,休宁心里十分熨帖,不止一次地说: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但是,师徒之间很快出现了龃龉。而且随着芙蓉山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薄,这龃龉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劝师父听从云舒曼的劝说,等飞云寺重新建起,到寺里去住。可师父不答应,说等到那一天,他就离开这里。慧昱说:“‘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要这样?”休宁说:“还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说:“师父,咱们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作自了汉!”休宁说:“你懂什么?佛门之人发愿建道场,那是做功德。可他们建庙是为了把这山开发出来,搞旅游赚钱。”慧昱说:“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只要让这山里多个道场,就是一件好事。”休宁说:“寺院成了旅游景点,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还能潜心修行?”慧昱说:“我记得虚云大师说过,只要道心坚定,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休宁冲他瞪一眼:“嗬,上了几天学,要当我的师父啦?”慧昱见师父发了火,只好缄默不语。
另外一条,是慧昱发现师父“日中一食”,试图劝阻。慧昱记得,当初住通元寺的时候,别人是一日三餐,师父和法泽老和尚一样,只吃晨午两餐,过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后,发现师父连早晨这一顿也废除了,不免心中忧虑。他想,虽然佛祖住世时规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从实际出发,“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对从印度传来的规矩做了许多变通,在进食方式上,就将“日中一食”渐渐变成了“过午不食”。在禅宗兴起之后,由于提倡“农禅并举”,僧人要参加劳动,体力消耗加大,进而实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于疗饥被称作“药石”的这一顿饭不再过堂唱念。想不到,师父住进山里,竟然成了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这山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食物,他偏又坚持日中一食,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让师父不要这样,师父却说:“我吃得还算多的了,当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麦,间或七日食一麻一麦。”慧昱说:“你别忘了,佛祖最后饿得瘦骨嶙峋,却一直不能成正果,便决定放弃苦行,喝下牧女供养的乳糜。这样,他才恢复体力,坐在菩提树下开悟成道。”师父说:“没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其实,人的许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时中抱定话头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会减少,就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对师父说:“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菜色了。”休宁说:“我真的没事。你要吃尽管吃,不要管我。”慧昱听了这话,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带来的和孟忏送来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黄精之类。但早晨晚上他独自享用时,看看旁边清坐着的师父,心里总是不安。
慧昱对师父的修禅方式也提出了异议。当初他出家之后,师父教给他的就是“参话头”,而且只参一个“念佛是谁”。师父讲,师父的师父法泽老和尚也讲,只要你抱定这话头不放,从这四个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裤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开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团参“念佛是谁”。法泽老和尚在世时,每年都主持一期“禅七”,组织众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里猛参深究,慧昱也有幸参加了他圆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却并不明显。除了在打坐时曾感受到一阵阵的禅悦,但“念佛是谁”的答案并没有在心里迸出。他焦急地问师父:怎么还没有消息呀?师父说:过去长庆禅师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我参了半辈子也还没得消息,你才坐了几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学院,学过禅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国禅宗的先贤们最初并不是参话头,而是随方解缚,活泼机用。他们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会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这些,从《五灯会元》等记载禅宗公案的书中可以看得清楚。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原来的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死尸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明末清初,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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