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过完早堂,二人告别宝莲师太和期果师父,带了随身物品去靠近叠翠镇的菩提庵报到。菩提庵是叠翠山佛学院女众部,这一期受戒的沙弥尼都要去那里住。走近庵门,只见上面挂着横幅,上写:“热烈欢迎全国各地戒子的到来!”水清的心怦怦直跳,想,戒子,这名称多么庄严。
  到客堂挂褡后,一位照客尼将她俩领到了戒堂。那是佛学院的小礼堂,里面临时安放了几十张床,有一些戒子已经提前来了,口音南腔北调。水月和水清找到自己的床位,放下东西,便去大殿拜佛。下午,知客师来戒堂找了十位新戒前往书记处,求书记代写了请启,而后去客堂迎请十位引赞师。引赞师是十位中年尼师,有本山的,也有外地的,在整个戒期里负责管理戒子。从第二天开始,引赞师向新戒们教习各项礼仪,从日常的行住坐卧到参加受戒活动的礼节。七十三名沙弥尼身穿一色的褐色海青,每天每天都在菩提庵法堂里演练。
  学罢礼仪,又奉请三师讲沙弥十戒,同时露罪忏悔。新戒们每人领了《出罪单》,将自己在以往犯过的罪愆一一填写。水清流着眼泪,将自己出了家又还俗纵欲的事情写了。负责指导她的引赞师意定看了很惊讶,说按老规矩,男性可以还俗后再度出家,最多允许七次,而女性不行,还俗就还俗了,再想出家万万不能。看来,你们庵的师太真够慈悲。水清明白了这事,想想师太在她出事后立即派水月前去护理,还允许她再度出家,待她真是仁至义尽。她哭着对水月说了这事,水月说,允许你再度出家,当时庵里有人提出异议,可师太说,为什么男的七次退转都行,女的一次退转就打入尘世不能再进佛门?我今天就要改一改!水清听了,心中益发感激师太。
  传沙弥戒的头一天晚上,新戒们通宵礼佛,祈求业障消除,诸佛加被,保佑她们得以受戒。次日上午,她们排队去山顶的法海寺,与三百多名男性戒子一起接受初坛大戒。在经过了请戒师开示、忏悔、问“遮难”等一些程序之后,明若大和尚手持戒尺,宣说戒相。他说一条,男女新戒们便响亮地齐声作答。
  不杀生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盗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
  问答之中,水清双泪直流万分感动。她想:我于百万劫的沉沦中,遇上了这难遇的殊缘,我一定终生铭记这一刻,终生对得起自己的圆领方袍!
  受过初坛大戒,沙弥尼新戒们依然排着队回菩提庵。这时,水清感到热烘烘的南风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原来路两边山花烂漫,春深似海。
  “好一派桃红柳绿的春色也!”
  觉通的那一句道白,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她向山下一瞥,繁华而世俗的叠翠镇尽收眼底。去年夏天的一幕一幕,又在她脑海里迅速回放,尤其是在旅馆里和觉通的一次次幽会,一次次交欢。彼时所有的记忆,一时间全部激活。水清只觉得头晕腿软,无法再走,只好离队蹲在路边。意定师看见了,急忙示意别的戒子继续走路,她去水清身边蹲下问:“你怎么啦?”水清没法答话,只是捂着脸摇头。等一队戒子都走过去了,她才放开手,流着泪道:“意定师,我就是一块该下地狱的烂货……”接着向她讲了刚才自己的欲念。意定师听了瞪大眼睛道:“这可不得了,你六根这么不净,怎么能上得了二坛?赶快忏悔赶快忏悔!”水清便向着法海寺的方向跪倒,在心中一遍遍坦陈自己的罪过,一遍遍发誓要改邪归正。一直到了午后,意定才让她起来。
  此后,水清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觉通,总算熬过半月,等到受具足戒。这天法海寺里戒坛高筑,戒子们三人一组,依次登坛。由十位高僧大德担任的三师七证对他们一一问过“遮难”,然后表决授不授予他们具足戒。戒子们中间早就流传一个说法:有罪不露的上不了戒坛。果然,登坛时有的戒子踌躇犹豫,有的全身发抖,还有几个迈不动步或者摔倒,只好万分狼狈地回来。
  水清也是紧张。但她想,我虽然有罪,可已经发露并且忏悔了,诸佛应该让我登坛。轮到她时,果然还能走得上去。她和另外两名戒子跪在三师七证面前,回答羯磨师的提问,接受加入僧团之前的最后一次审查。而后,坐在中间的传戒大和尚明若问:“诸师以为怎样?”九位大和尚都不出声。不出声就是没有异议。大和尚将手一挥:“下去吧。”三位戒子谢过大和尚,欢天喜地起身下坛。
  这坛大戒花费时间最长,结束时已近傍晚。七十三名女戒子,有七十二名成为比丘尼。一名江西来的沙弥尼,引赞师发现她有怀孕迹象,问过几次她都不承认,到了登坛时突然小腹剧痛,只好捂着肚子退回来,接着满面含羞走出了法海寺。
  随大队戒子们回菩提庵时,水清全身轻松,脚步轻快。没料想走到半途,她又听到了觉通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红柳绿的春色也!”接着,热烘烘的南风直刮进她的身体深处,转化成一泓暗暗激荡的春水,让她一时间无法自持,只好又闪在了路边。等到别人走远,身边只有意定一人,她哭道:“师父,我又遇上鬼了!”意定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皱眉道:“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快念《大悲咒》!”水清便闭目合十,默念咒语。过了一会儿,身心平静了一些,才跟着意定下山。
  以后的几天,水清又有过几次春心荡漾的感觉,每次都是通过念《大悲咒》平息。然而这天夜间,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在芙蓉山庄,又和觉通上床,而且是极尽缱绻。当她登上快乐的峰巅,蓦然醒来,见一屋戒子睡得正香,而窗外月轮高挂,把佛殿上的每一片瓦都照得发亮。她感受着身体的潮湿,回味着梦中感觉,心想,这个魔,知道我睡着之后不能念咒,竟然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起床后她找到意定,万般惭愧地说:“师父,我犯戒了。”意定听她讲过梦中所为,说:“梦中所为不算犯戒,关键是不要拿梦当真,让魔迷惑了你的心。水清我问你,你到底是想随魔还是想随佛?”水清说:“当然是随佛了。”意定又问:“真的不再还俗?”水清说:“决不。”意定说:“那好,你受菩萨戒的时候烧香疤吧,那是对佛做终身之誓。”水清看着意定脑门的两排香疤,问:“烧香疤疼不疼?”意定说:“到时候你一心一意念佛,就不觉得疼。”水清想了想说:“好,我烧。”意定说:“那我就去准备,你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到了受菩萨戒的前一天,过完早堂,意定便带水清悄悄离开菩提庵,去了山的东面。她说,在叠翠山,现在只有文霖师太会烧香疤,她和她的一个徒弟本澈共住一座精舍。翻过几道山梁,在一处断崖下面,果然有一座小小庵堂,挂了“福田精舍”的牌子。水清随意定走进去,见师太已是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齿。顶礼罢,师太问水清烧香疤是不是自愿?水清回答是自愿。师太说,如是自愿,就写一张文书。这时,她的徒弟本澈拿了两张纸过来,一张纸上写有“我请文霖法师爇顶系自愿”字样,让水清在另一张纸上抄写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着,本澈让水清到佛像前跪下,给她在脖子上围了厚厚的一块毯子,捉刀为她剃光头皮。师太取出一个红布小袋儿,从里面掏出黑色宝塔糖状的艾绒,一粒一粒,一共掏出十二粒才住手,接着将每一粒底部都涂上蜡油。本澈让意定帮忙,二人站到水清两边,伸手扶住她的脑袋。师太伸手托一下水清的下巴,让她的脑门成水平状态,将十二粒艾绒在上面排成两行,拿火捻一一点着,而后退到一边坐下。本澈对水清说:“赶快念佛!”水清便一声声念了起来,师太、本澈、意定也都开口助念。起初,水清脑门上只有异物感,过一会儿就觉出了温热。她知道,那十二团暗火正一点点接近她的头皮,心中发怵紧张,口中佛号渐渐加快。助念的三人也不纠正,继续随了她念。再一会儿,温热变成了炙热,她念佛不但念得快,而且将声音变大。再一会儿,炙热成了烧烤,她感到疼痛,不由的缩颈耸肩动起了脑袋,本澈和意定二人急忙把她紧紧捉牢。水清抬眼看去,只见莲花宝座上的阿弥陀佛正瞅着头顶十二座火山的她,目光里流露出无尽的悲悯,于是心中大恸,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场的三位尼僧也随她快念,佛号响彻整个庵堂。后来,水清觉得那十二座火山突然崩塌,灼烂了她的头皮,穿透了她的头骨,让她的大脑连同所有的神经都感到了剧痛,她将牙一咬,再也念不出佛号,只能在本澈和意定的怀抱里剧烈颤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师太说:“道喜啦。”本澈和意定就取下水清围着的毯子,扶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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