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冷月
作者:(美国)杰弗里·迪弗
“那是12年制成的。”
“12?那是罗马时代吗?”
邓肯笑着说:“不是,真抱歉。那是原始销售单上的日期,所以我认为那就是造表的年代。我的意思是,那是法国大革命历法中的第12年。在君主制垮台之后,共和国宣告使用一种新的历法,始于1792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概念。每周十天,每个月三十天。每六年是一个闰年,这一年专门用于开展各项体育运动。出于某种原因,政府认为这种历法更平等,也可以尊重那些受压迫的穷人。但这太不实用了。这种历法只持续了十四年。就像很多革命思想一样——它们都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并不实用。”
邓肯动情地看着金色的表盘:“我喜欢那个时代的手表。那时的表代表一种力量。并不是很多人都能买得起表的。表的主人可以掌控时间。你去找他,可你得等到他设定的时间才能见面。人们发明了表链和表袋,这样一来,即使有人将表揣在怀里,你仍然可以从表链上看出他拥有一块表。在那个年代,钟表匠就是上帝。”邓肯停了一下,笑了一声,“我是打比方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可是真的。”
文森特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18世纪出现了一场哲学运动,人们将表用作一种隐喻。这场运动宣称,上帝创造了宇宙的运行机制,然后给它上好发条,它就开始运转了。这是一种永动钟。上帝被称为伟大的钟表匠。不管你信不信,这种哲学观念拥有众多的追随者,也把钟表匠提升到了类似牧师的地位。”
他又看了一眼怀表,然后把表放好。“我们该走了,”邓肯边说边冲着那两个女人点了点头,“她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他发动引擎,打开转向灯,驶到了街面上,暂时离开那个女受害人:她即将在一个男人手里失去生命,不久之后,又会在另一个男人手里失去贞操。不过,他们今晚还不能下手,因为邓肯得知她丈夫上的是白班,会在今晚六点至十点之间的任何时候到家。
文森特不住地深呼吸,企图压抑住饥渴的感觉。他吃了一包薯片,问:“你打算怎么做?我是说,怎么杀她。”
邓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之前也问过一个问题:前两个受害者过了多久才死的。”
文森特点点头。
“嗯,露西恐怕要等很长的时间了。”尽管他们弄丢了那本介绍如何折磨人的书,邓肯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上的大部分内容。他开始描述他将怎么杀死她。这种方法被称为“水刑”。将受害人吊起来,上身仰面躺在地上,双脚向上伸,然后用胶带封住嘴,然后往他的鼻子里灌水。如果你时不时地允许他呼吸几口空气,那么你想用多长时间都行,直到把他杀死为止。
“我打算给她半小时,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能延长到四十分钟。”
“她活该,是吧?”文森特问道。
邓肯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真正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嗯……是的。”
“我从没告诉过你。”
“是的,从来没有。”
信任简直就像时间一样珍贵……
邓肯瞟了一眼文森特,目光又转回大街上。“你知道,我们每个人在人世间活着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或许只有几天或几个月。当然我们希望能活很多年。”
“没错。”
“就像是上帝——或者是你所信仰的其他什么神灵——有一份很长的名单,列出了世上每个人的名字。当上帝手中的钟表指针指向某个时刻,生命就结束了。一些人就消失了……嗯,我也有我自己的名单。”
“十个人的名单。”
“十个……其中的区别在于,上帝杀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有。”
文森特不说话了。有一阵子,他既感到聪明也不感到饿。他只是正常的文森特,听一个朋友在说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终于觉得我们的关系非常铁,所以可以放心地告诉你这个原因。”
然后他继续讲了下去。
***
她的汽车引擎盖上反射着一道月亮的白光,直刺她的双眼。
艾米莉亚·萨克斯正沿着伊斯特河疾驶,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警灯斜放在仪表板上方。
她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中的某些败类可能已卷入谋杀本·克里莱和弗兰克·萨克斯基的犯罪团伙中。高级警监弗莱厄蒂可能随时会让她放下手中的案子。丹尼斯·贝克尔的监视,以及因为尼克的罪行而导致的不信任,这些都令她倍感压力。另外还有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的粗暴态度。
最糟糕的是关于她父亲的消息。
想想:你辛苦地工作,放弃心灵的宁静,冒着生命危险,如果这些最终会毁了你心中最可敬的本质,那么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她猛地把变速杆拨到四挡,将车速提到七十码。引擎轰轰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的狼嚎。
没有哪个警察会比她的父亲更优秀,更坚定,更有良知。但是,看看别人都对他做了些什么……然后她又意识到,不,不,她不能这么想。别人并没有对他做什么,是她父亲自甘堕落。
她记忆中的赫尔曼·萨克斯冷静而幽默,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下午看赛车,也喜欢和女儿去拿骚区的旧货市场淘宝,寻找罕见的汽车化油器、垫片或排气管。可是,现在她才知道这些性格仅仅是表面现象,隐藏在外表之下的却是一个更为阴暗的人格,一个她压根就不了解的人。
艾米莉亚·萨克斯的内心感到焦躁不安,这令她产生怀疑和困惑,也迫使她要去冒险——无论风险有多大。她因此而痛苦。但是,这样做也有令人喜悦的回报,那就是解救无辜的人,或捉拿危险的犯罪分子。
这种热情使她勇往直前;很明显也能使她暂时忘记父亲这回事。
雪佛兰的车尾摆了一下,于是她轻轻刹车,稳住了车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但她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林肯·莱姆说过,问罪犯为什么要犯罪,这种问题是毫无疑义的。犯罪动机到底是贪婪、欲望、错觉、报复,还是突发奇想,这种考虑只是在浪费时间。警察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在于:我是不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者,我是不是甘心达不到这样的正确标准?这才是每个人最终应该回答的问题。
过了布鲁克林桥,再拐一个弯,驶离主要公路。然后再拐上十来个弯,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但始终保持朝南的大方向。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座码头,猛地一刹车,汽车在路上留下了十英尺的刹车痕迹。她从车里出来,用力关上门。她穿过一座小公园,攀过水泥路障。萨克斯没有理会那里的警示牌,迎着呼啸的寒风径直走向码头。
天哪,这里可真冷。
她走到一排低矮的木栏杆前停住,用戴着手套的手紧抓着栏杆。往事开始向她袭来:
在她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她父亲将她举起放在码头中间的塔门上——它还在那儿——紧紧地抓着她。她当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父亲曾在社区的游泳池里教会她游泳。即使刮来一阵风把他们吹落码头,他们也可以很轻松地游回扶梯,边笑边比赛谁游得快,然后再爬回码头——或许他们还会再次手拉手跳到水里去,从十英尺高的地方一头扎进浑浊而温暖的水里去。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端着咖啡,她自己则手拿一瓶汽水,他俩一起凝望着水面。父亲谈到了母亲罗斯。“艾米,你妈妈,她脾气不好。这并不是说她不爱你,你得记住。她就是那样的人。不过,她为你感到骄傲。你知道她最近对我说过什么吗?”
后来,在她成为警察之后,也是站在这里,就站在她今晚开来的同一款卡马洛车旁边(尽管当时车身被漆成黄色,挺适合这辆大马力的汽车)。萨克斯穿着警服,赫尔曼则身着粗花呢夹克和灯芯绒裤。
“艾米,我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我患上的某种疾病。”
她等着父亲说完,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拇指的皮肉里。
“是一种癌症。也不严重,我会接受治疗的。”他告诉她一些疾病的详细情况——他和女儿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摇着头说:“可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刚花了五美元来理发,可现在,一旦接收治疗,头发就要掉光了。”他摸了摸头说:“早知道就把钱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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