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第二天,张慧婷就把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看到女儿小慧像一条快乐的小鱼一样一头钻进花花绿绿的童话世界,张慧婷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为了女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齐立言没有一句感激,还抓住自己的委屈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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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立言住到二哥的速冻食品厂冷库值班室后,齐立德就再也没见到过他的人影。齐立言一早骑着自行车出门,很晚才做贼一样地溜回来睡觉。白天,他在城里毫无方向地到处乱窜,他并不是想去找一份工作,而是企图找出这个城市的漏洞和破绽,然后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杀出一条活路来。
  然而,他转了好多天,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商业事实和财富故事,他发现城市的财富其实是很不可靠的,投机的人不愿勤劳,勤劳的人不会投机,这一毫无新意的发现没有丝毫的战略价值,于是他就常常一个人缩在小酒馆里喝闷酒,高度酒精和劣质香烟熏昏了他全线短路的脑袋,然后独自一人拖着疲惫而僵硬的身体回到冷库值班室倒在床上,一种被冷冻的感觉异常尖锐,活动活动腿脚,还能弯曲和伸展,这才使他对第二天早晨太阳依然升起有了一份信心。
  齐立言这一天早晨进城后在早点摊前架好自行车,他想买一碗面条,摸了摸口袋,还剩下八毛钱,买一碗差两毛钱,他对站在飘扬着煤灰和黑烟的炉子边的摊主说:“能不能少给一点,扣两毛钱面条,好不好?”小吃摊摊主跛着残疾的腿,歪着一颗凌乱的脑袋看着齐立言,过了好一会才说:“给你一碗好了,我看你不像是墙上通缉的逃犯,两毛钱不要了。”齐立言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身后贴有通缉令的砖墙说:“你没看出来,其实我就是一个逃犯。”跛子抹了一把鼻涕说:“别吹了,我在进去前,当过三年逃犯,逃犯的目光躲躲闪闪,从来不敢正眼看人,你是‘妻管严’,每天早饭老婆只发给你八毛钱对不对?”
  吃完面条,齐立言向摊主道了谢,骑着车去东城区扬威建筑公司找中学同学钱辉,钱辉是这家公司的经理,中学时代的偶像就是齐立言,当年一心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钱辉自学武功打架打得全校出名后,看上了一位女生,他买了一串炸羊肉串请齐立言帮他写情书,齐立言在炸羊肉串的引诱下胡编乱造了一份虚情假意的情书,居然让那位女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上手后的钱辉兴奋地拍着齐立言的肩膀说:“哥们,将来争夺女朋友需要打架,跟我说一声,把你仇人脑袋卸下来有些不敢,可弄个半身不遂我是不会手软的。”
  今天他去找钱辉不是为了把孙玉甫弄个半身不遂,而是找他借三百块钱渡过目前的难关,也顺便跟他聊聊出路的事。齐立言一个月的低保只有一百二十八,而他每天抽烟要花两块五,偶尔还要坐到小酒馆喝一块八一小瓶的“二锅头”,吃面条喝稀饭都不够。
  钱辉坐在自己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正在电话里跟一个女人调情,见齐立言来了立即就扔下电话,激动得冲上来就捣了齐立言一拳:“考上省城了,就不跟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同学联系了,都十多年了,总算见到你真人了。”
  齐立言显然没有那么激动,他灰色夹克衫上落满了灰尘,油污污染过的地方颜色发暗,像是一个个陈旧的枪口,塑料框的眼镜架上粘了一块胶布,这身与时尚和潮流格格不入的装束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的潦倒和落魄。当齐立言要跟钱辉借三百块钱时,钱辉从皮夹里抽出一叠钱,扔给他说:“拿去用吧,什么借不借的!”
  齐立言抓在手里数了数:“都八百块了,我只要三百,找一张纸我打个借条给你。”
  钱辉将齐立言退回来的五百元挡了回去并强塞进他的口袋:“你要是打借条,我就把它撕了,老同学这么见外,看不起我是不是?”
  齐立言被钱辉的慷慨感动了,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感到了人说话的底气与潇洒并不是源自于学历和才华,而是钞票,大哥齐立功当年摆馄饨摊的时候从来不敢颐指气使,二哥齐立德卖酱油时也从来不对他指点迷津,那时候穿着白衬衫的齐立言从省城读书回来,两个哥哥除了问他想吃什么好吃的外,谁都没有信心也没勇气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是钱把魔鬼变成了人,同样是钱将人变成了魔鬼,这两个例子齐家占全了。这么多年来,齐立言一直没有把钱当回事,一段时间里他居然觉得钱是一个人身体内的阑尾,没有就没事,有了反而容易发炎疼痛,是张慧婷与孙玉甫的事情败露后,他才意识到欠郑大爷一毛钱烟钱、差两毛钱买不到一碗面条让他难堪,让他窒息。齐立言悟出这些时,已是妻离子散,家败人空。
  所以他今天跟钱辉讨论的核心话题就是如何挣钱,如何挣到更多的钱,钱辉姓钱,对钱有特别的敏感,说起来也就滔滔不绝,他们坐在真皮沙发上喝着碧绿的“龙井”茶,吞云吐雾中话题也就云天雾地了。钱辉早年的一脸凶悍在岁月的风雨中和女人的浸泡下抹平了坚硬轮廓,他油亮的头发在摩丝的定型中向后铺去,肥沃的肚子怀揣着日积月累的酒肉和阴谋信心十足地挺起在别人的视线中,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个面包房的老板,他对齐立言说:“现在最赚钱的第一就是贩毒,第二是走私,第三黑社会老大,当打手的收入也不低,我们要摆平一个工地,请当年我在‘快船帮’道上的弟兄,黑吃黑一场下来,没有个三二十万,没戏!不过一个几千万的工程,花个几十万也很稀松平常。当然了,贪污受贿也很来钱,我们要拿下一个项目塞个百儿八十万的是常事,但当领导干部的毕竟很少。当明星也赚钱,可像你我这样的要想当演艺明星更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的。”钱辉说了几十个赚钱的职业,但都是齐立言不能做和做不了的职业。
  齐立言有些质疑地说:“你搞建筑不也是很赚钱吗?难道除了违法乱纪就挣不到钱了?”
  钱辉将套着金链的手腕扬起来,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我们也得靠违法乱纪赚钱,行贿、做假、买黑、暗算,哪一样不干,按常规路子挣钱,那是不可能的!”
  齐立言有些绝望地说:“看来,我想挣钱是不可能了。”
  钱辉问:“那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实在没路子,就屈才跟我干!”
  齐立言端着青瓷蓝花茶杯,似乎想从茶水中寻找答案,停顿片刻,他很笃定地说:“我眼下只想做天底下最苦、最累、最不是人干的活,实话跟你说,我缺的不是做大事的能力和意志,而是做大事的炼狱锻造和精神洗礼,这些年我像是闷在没有阳光和水的一个铁盒子里面的豆芽,很虚弱,也很苍白。”他放下茶杯:“当然,我做这些的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纪。”
  钱辉说:“跟你说话真困难,文乎乎的,绕来绕去的,听不懂。我想你以后会明白的,要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在违法乱纪的时候还能当上劳动模范,你去问问你大哥齐立功,看他是怎么发财的。说老实话,读书认字你是我老师,赚钱做生意,我是你师傅。”
  齐立言不置可否,一个靠借债买碗面条填肚子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他起身要走,钱辉留他吃午饭,齐立言稍作推辞,半推半就地跟钱辉钻进了一家馆子里,两个人撬了一瓶白酒,直喝得天昏地暗,口齿不清。
  临分手前,钱辉扶着摇摇晃晃的齐立言说:“我都忘了问你了,你最近究竟在忙什么?”
  齐立言说:“忙离婚。”
  说着就跨上自行车,风吹杨柳般地飘进了城市的人流中,钱辉对着齐立言远去的方向说了一句:“见鬼了!”
  
  张慧婷在交了女儿双语幼儿园的费用后,她办了一张存折,存进了八千块钱,留下七百多块钱装在包里,齐立言不要,她就自己花,八千块钱是她这辈子拥有的最多的一笔钱。没找到齐立言的那天晚上,她赌气走进了肯德基店里,要了一份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可乐,她尽情地享受着外国的灯光和音乐,还有服务生亲热的笑容与中央空调里温暖的安慰,见一对对情侣们亲昵地你一勺我一叉地将汉堡和热狗送到对方嘴里,并很夸张地渲染着一种相互喂养的浪漫爱情,她想起了当年齐立言扛着一捆六十多斤的甘蔗送她回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情去心空,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回来的路上,张慧婷在路边买了一捆甘蔗,她死死地抱住这捆甘蔗,就像抱住了往日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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