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张慧婷一言不发地跟着孙玉甫进了餐馆的一个小包厢里,孙玉甫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份糖醋鲤鱼,一份爆椒牛柳,一份清炒苦瓜和一罐猪肚三鲜汤。菜上齐后,孙玉甫给张慧婷倒了一杯啤酒,然后端起杯子说:“对不起,我没想到齐立言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让你受委屈了。”
张慧婷没动杯子,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确实是自己的同学,陌生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爱她,还是爱性,是想金屋藏娇,还是要明媒正娶,是体验征服的快感,还是圆初恋失败的美梦?她的直觉思维注定了她永远也想不清这些问题。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是对她最上心的男人,也是最体贴的男人,这是她在齐立言那里从未得到过的感觉。
孙玉甫将一大杯啤酒一口喝光,然后夹了一块糖醋鲤鱼肚子上的肉:“来,吃点吧,这块肉没刺的。”
张慧婷用筷子夹起鱼肉,又放了下来,她夹起一片苦瓜,眼睛盯着苦瓜说:“玉甫,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命该如此,是吗?”
孙玉甫愣了一下,接上去说:“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一直心里很内疚,我说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竭尽全力,我会对你负责的。”
张慧婷并不吃苦瓜,她让苦瓜掉到桌面上,然后看着孙玉甫说:“我婚都离了,你能对我负什么责?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句致命的反问堵住了孙玉甫口若悬河而又空洞抽象的表白,孙玉甫一下子无话可说了,他独自将一杯啤酒倒进干旱的喉咙里:“把你的小店关了,工作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张慧婷差点想把话挑明,但她觉得应该是孙玉甫自己说出来才是,于是她暗示说:“你不会不清楚,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最要紧的事并不是为了讨一口饭吃,也不是为了找一份工作。就凭我的年龄和学历,打一份零工都能活下去。所以我叫你不要再来找我,可你非要来,你让我怎么活?”
孙玉甫脸上有些难堪,他知道张慧婷想要什么,不过聪明而又极具语言天赋的孙玉甫总是有能力为自己辩护:“慧婷,感情这种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不能用法律和逻辑来推敲。从人性的角度来说,爱是无罪的,这与是否拥有婚姻没有必然联系;而从法理上来说,即使你不爱自己的配偶,也不能爱其他异性。”
张慧婷继续反击:“不爱为什么不离婚呢?不爱的婚姻又不愿打破,这合乎人性吗?”
孙玉甫说:“生活不是数学题中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春节的时候,她跟我闹,我一提离婚,她就要到我父母家堂屋里去喝老鼠药自杀,我现在可以坦率地跟你说,我一时还离不了婚,但我又痴心不改地十几年如一日地爱着你。你说我对谁是有罪的?”
齐立言回到荷叶街时,齐老爷子见张慧婷没跟着来,就问怎么回事,齐立言说:“小慧已经好了,出院手续也办好了,她回店里上班去了。”
15
漫长的夏季就要结束了,暑气正在悄悄地撤退,立秋一过,晚上的风就有些凉爽,被折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柳阳市民们拼命睡觉,可齐立言睡不着了,他的物资回收公司筹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打算在11月18号这个吉利的日子正式开业,地点选在三里井街口的一处原先养猪场的饲料仓库,共有六间房子,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那是从前猪放风的地方,他准备搭上防雨棚,用来堆放废品,注册资金需要五万,他这大半年挣了有两万多,老爷子给了他八十块“袁大头”,他将“袁大头”到四岔口古玩市场以每块一百三出手,当了一万块钱,还缺两万块钱,二子答应借给他。最难办的注册资金总算落实了。
二子答应借钱给他则显得相当仗义:“你什么时候要,上午说一声,下午我就把钱送到你面前,我老婆说还要留些钱准备买房子,只能借给你两万,多的就没有了。”他说要是齐立言愿意带他混,弄个副总经理干干,这两万块钱就不要还了。王韵玲春天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开公司需要钱的话,她就把积攒下的四千块钱全都给他,齐立言说你就不怕我亏得血本无归,王韵玲说:“不会的,即使亏了,我也认了。”齐立言没想到,就他这么一个少一根筋的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支持他、帮助他,是不是他们少两根筋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秋天的时候,刮来的常常是西风,要么是北风,从来不刮东风,所以人们常常把秋天叫做“多事之秋”。这个多事之秋里的齐立言正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些暗藏杀机的危险悄悄地向他逼近了。
二子老婆这几天刚做了人流,二子在家伺候老婆,齐立言在出租屋里守着临时的没有名分的废品回收站。隔三个铺面的王根草对齐立言抢他的生意很是恼火,自齐立言开了回收站后,拼命压价的王根草就收不到破烂了,他气得牙疼。齐立言并不知道王根草准备请道上的人将齐立言收拾一顿,连定金都付过了,收拾的标准是胳膊骨折,让他不能数票子。听齐立言说马上就要到街口去开铺面了,离这里差不多有一里地,不怎么碍他的生意,所以也就忍住没下手,可道上的人只退了六百块定金中的三百,说其余三百都用来跟踪和盯梢了,齐立言前些天在人民路天一商场门口,三轮车不知怎么的就跟两个正在走路的行人碰了一下,他连忙掏烟反复说着对不起,而那个硬说是被撞了的长相粗鲁的男人问他:“你是不是三里井收破烂的?”齐立言说是的,那人说是收破烂的就不计较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王根草安排的目标确认,一旦得到雇主的下令,齐立言在三十秒之内胳膊就会断成两到三截。
钱辉在一个天空飘着小雨的早晨来到三里井,一进屋就用手使劲地抹脸上的雨水,齐立言递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脸,又倒了一茶缸花茶让他喝下去:“老同学,你怎么有空到我这破烂王的老巢来了?”他竭力回避着八百块钱的事,要是钱辉上门来讨债,那就太没面子了,不过像钱辉这样的建筑公司大老板,是不会为八百块小钱跑这么远来的。
钱辉捧着茶缸喝了一气茶水,然后看着屋内堆满了旧报纸、烂电机、破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成捆的空酒瓶一直堆到了屋梁的高度,屋里弥漫着汽油味、油墨味、铁锈味、烟草味,还有稠密的残酒的味道。钱辉站在一堆破烂的空隙里不直接回答齐立言的话,只是说:“中午我请你喝酒!”
齐立言在这堆破烂的支持下,说话是有些底气的:“老同学,你开什么玩笑,到我这来,还请我喝酒。去年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借给我钱,还请我喝酒,说来说去,还是老同学最讲情义。”
钱辉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有困难老同学之间互相帮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都是这么个规矩。现在我遇到了一些困难,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的。”
齐立言很纳闷:“堂堂建筑公司大老板,你能有什么困难?真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是跳进刀山火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钱辉说:“走,找一个小酒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包厢里边喝酒边聊天,钱辉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后,说:“人他妈的要是倒霉了,喝凉水蚀牙,买盐生蛆,吃汤圆被噎死。”
钱辉三杯酒倒下了肚,将自己目前遇到的灾难毫无保留地全都倒了出来。钱辉栽在了女人手里。自打从快船帮金盆洗手后,仗着多年红黑两道的实力和打拼,公司资产早已超过千万元,有了钱的钱辉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叶欣,叶欣是艺校学跳舞的,她每天的生活自然也就像舞蹈一样浪漫和富于情调,而江湖上走出来的钱辉只会喝酒和打麻将,酒喝多了还喜欢打老婆,所以两口子的生活先从床下开始不协调,后来就延伸到床上也不协调了,钱辉常年在外跑生意,两个人聚少离多,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热情。钱辉在扬州跑业务时,跟一个娱乐城的小姐莉莉一夜风流,竟疯狂得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将莉莉带回柳阳,做了公司最关键的工程部经理,莉莉床上的工程相当不错,可对建筑工程却是一无所知一塌糊涂,粗枝大叶的钱辉沉湎于床上的温柔和癫狂,人也就发了昏,竟然将南京的一幢十八层大楼的工程全部交给她负责,从建材采购到质量监理由她全权调度。一直垂涎于钱辉老婆美貌的公司财务部经理陆海将钱辉的隐私添油加醋地全都泄密给了叶欣,说莉莉来开支票的时候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开出去花,而且还跑到香港去注射羊胎素,打一针就要十几万。叶欣听了后气得当场要找钱辉拼命,陆海拦住了她,将她带到了一个钢琴酒吧,在听了克莱德曼的几段钢琴曲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了一家宾馆开房洗澡做爱,几度云雨后,叶欣对陆海说:“你要是真的爱我的话,我们就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钱辉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敢吗?”陆海在女人身体的激励和蛊惑下,拉起她光溜溜的胳膊说:“敢,有什么不敢的!我们现在就走。”他们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在三天后,卷走了钱辉公司里的二百一十万现金远走高飞了。猝不及防的钱辉被老婆私奔的噩耗击懵了,他怀里揣着一把剔骨刀找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找到吃里扒外的奸夫淫妇,钱辉开始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怀疑起来,一段时间里,他很恍惚,觉得每一个公司里的员工都是嘴里长着毒牙,心里埋伏着背叛的意志,一待时机成熟,立刻置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在莉莉的身体上也开始警觉起来,当这种警觉形成一种心理惯性后,他就发现莉莉自从当上工程部经理后,在床上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由裸露变得隐秘,莉莉看着神经兮兮的钱辉搂着她机械的脖子说:“你老婆偷你钱,我又没偷你钱,每一笔垫资的钱都要你签字,好像我吃了供应商回扣似的。”莉莉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了钱辉。钱辉先从供应商那里查起,果然莉莉采购的水泥标号不合格,钢材的质量大都是伪劣的地条钢。正当钱辉准备将莉莉捉拿归案的时候,莉莉突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失踪了,她是哪里人,又去了哪里,从此下落不明。及至南京那幢十八层高的大楼封顶后,更大的灾难让钱辉彻底完蛋了,土建预算两千万的大楼由于钢材水泥不合格,还没封顶,钢筋受力不均匀,楼已经歪了,倾斜度夹角七十八度,找来权威验收部门一检测,结论明确指出:“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只有炸掉。”钱辉垫资的一千多万全都在一纸鉴定书打出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烟飞灰灭了,公司账户上的三百多万流动资金也全被法院查封了。钱辉的公司终于在秋天还没来临的八月二十八号宣布破产,房产汽车全都抵押出去了,现在还欠银行贷款二百八十六万。钱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立言,你说我怎么那么浑呢?我是吃屎长大的,脑子里全是屎。”钱辉实在找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汇来总结自己,所以就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自己。他一仰脖子,将酒和眼泪全都喝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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