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许多年后,王千在跟齐立言一起喝酒的时候,王千酒喝多说了这么一段话:“你的出场费比港台明星高多了,他们最多也就是一百万,可你是一千万,我花了一千万才将你保释出来的。田局长一开始说你的销赃案市委一把手书记批过了,不好办,我说市委书记只能批你抓人,市委书记不能给你批一千万的装修贷款。”据此推断,如果王千说的不是醉话,齐立言释放的关键人物是王千,而不是其他敲边鼓却还自以为功勋卓著的人,这当然是后话了。
齐立言将三里井的出租房退了,将屋里的剩下的破烂卖给了王根草,王根草很客气,按高价收下了齐立言的一屋子旧报纸、空酒瓶、纸板箱,还有几台黑白电视、洗衣机、冰柜、电风扇等,齐立言将三轮车、被褥、饭缸、开水瓶也卖了,他要把三里井的锅碗瓢盆连同这里的往事统统卖掉,这个暗藏凶险同时又让他碰了个头破血流的伤心之地粉碎了他的又一个梦想。也许大哥说的是对的,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王根草在给齐立言付钱的时候满脸堆笑,尽管是皮笑肉不笑,但那种虚情假意还是让你很难轻易流露出敌意和仇恨,他将钱塞给齐立言后,又递了一支烟过来,这个曾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为齐立言点上火后说:“兄弟,你是有文化的人,跟我们这些混穷的搅在一起收破烂,既委屈了你,又薄了你的面子。往后,有空过来坐坐,陪我们喝一杯,也是我们的光荣。”
齐立言回到荷叶街主动找到老爷子,将三万块钱被钱辉骗走、收购了盗割的电线和电缆被抓进拘留所、三里井开公司半途而废的事情全盘托出。老爷子坐在正午院子里的阳光下,皱着本来就很皱的眉头,好半天没说话。阳光升到头顶正上方,人和树的阴影就消失了,这时候风也暖和了起来。老爷子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捧起茶壶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知恩不报非君子,你借给钱辉三万块钱没错,他一走了之,那是他错了。误收偷盗来的电缆入监数日,算不得丢人,这就好比开酒楼不知情时买了假烟酒,本身也是受害者,有过无罪。物资回收公司不开也罢,权当热身学本事,不是坏事。”
齐立言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老爷子不仅没有一句责怪,还把自己的过失漂洗得一清二白,并赋予了许多伟大的意义。齐立言觉得活到如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爷子,于是齐立言面露愧色地说:“爸,我有许多教训,然而我不会重复犯错误的。”
老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有这个认识就够了,吃饭去吧!晚上开一个家庭会,我想你还是先到老大那里去干一段日子,将来如何发展,视情况而定。当年柳阳城里庆丰堂钱庄洪家五兄弟开了五家,景泰绸布店郭家兄弟在城里也开了三家,还有刘家当铺、吴小手剪刀、王麻子烧饼店都是兄弟店父子兵,统一定价,统一店名,开得很是红火。”
老爷子这番话已经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下一步还是走餐饮这条路,至于怎么走,往哪儿走,现在还不好说,但思路已经由老爷子定下了。而齐立言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开酒楼,从拘留所出来后,他突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发现,只有开酒楼,他才能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窝囊废,只有开酒楼才会在齐氏家族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中决出胜负和高下来。他原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整个世界,其实对手就在齐家内部,就像当年说的走资派就在共产党内一样,你只有征服了家里的对手,才能征服全世界的对手,竞争是从家庭内部的各个角色重新洗牌和定位开始的。这么多年来,老齐家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种竞争和角力,齐立言金榜题名的时候,他是家里的主角,齐立功、齐立德开酒楼办企业获得成功后,他们成了家里的主角,等到他下岗失业造汽车失败,他在这个家里连配角都算不上了,跑龙套都嫌多余。在家族内部竞争处于下风后,他在同胞骨肉轻视的目光里贬值降价,节节败退中紧接着就是老婆率先造反起义,最终直奔别人的床铺,弱肉强食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残忍,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午饭吃得很潦草。饭后齐立言将老屋打扫干净,收拾好床铺,齐立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老巢。
齐家的家庭会没有开,老爷子让来老屋库房调货的王韵玲带口信给齐立功,抽空回荷叶街一趟。齐立功来的时候,齐立言正准备出门去买灯泡,屋里的灯不亮了。见齐立功来了,他就陪着大哥一起坐在院子里充足的阳光下听老爷子训示。齐立功对齐立言的释放感慨很多,但此刻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命中注定了他有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兄弟,躲不掉,赶不走。齐立言掏出烟还没递过去,齐立功已经将一支“中华”粘到了嘴唇上,然后将整盒烟伸到齐立言面前,让他自己在烟盒里拔烟,齐立言将手里的一支“柳风”牌香烟塞到嘴边,说:“我就抽这个。”他划着火柴先给齐立功点上,这个很微妙的细节既是对大哥的尊重,又显示了不卑不亢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吃过拘留所里的八大两而改变。
齐立功看了看齐立言和老爷子,他感觉到老爷子已经知道了齐立言被拘留的事,好在人已经放出来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所以他心里也就从容了许多。老爷子问了酒楼里最近生意怎样,齐立功说生意还行,就是停车场拥挤得很让人头疼,来天德酒楼吃饭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小汽车停满了滨湖路,影响交通,交警还经常来找麻烦,正在想办法摆平这件事。齐立功不愿把酒楼潜在的危机告诉老爷子,实际上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意已经大不如从前,由于车辆拥挤,已经发生过好几起车辆碰蹭事件,闹得酒楼门前不可开交。当年建天德酒楼的时候,就想着离湖边远近越好,远道来的客人一上码头就到酒楼,推开窗子,湖风扑面而来,能看得见湖里游动的鱼和鱼跃出水面的弧线,所以门前只留了几辆马车和人力车暂停的场子,却忽视了两百多年后横行霸道的汽车如洪水猛兽一样将天德酒楼堵死了。
老爷子听齐立功说生意不错,很满意,他是带着满意的心情切入正题的:“立言在三里井的公司停下了,这也符合你的意愿。他经验不足,还得靠你们两位兄长带一带,眼下他没事做,我的意见是先到酒楼跟你干,学学经验,长长见识,不待多时,他就可以成为你得力的帮手,弟兄合力,手足同心,当大有可为。”
齐立功看了一眼齐立言含糊不清的表情,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我给你开六百块月薪。”
齐立言没有激动,也没有沮丧,有的只是有些唐突:“我收破烂一个月挣两三千呢!”
齐立言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脱口一句,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可齐立功却很不高兴,收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没上班就讨价还价,于是他很不客气地说:“老三,我跟你讲,六百块是酒楼里中层经理的薪水,你一不懂餐饮管理,二不懂烹饪刀工,酒楼的勤杂工只有三百二十块月薪,你胃口太大了,要是不愿意的话,你就再回三里井收破烂好了。我这里庙小。”
齐立言被齐立功呛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要不是准备进军餐饮业,他会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缓和语气解释着:“大哥,打工仔哪敢讨价还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是觉得高的话,降一点也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立功心里也就熨平了,他进一步说:“中层岗位现在是满的,干得都不错,你又没什么手艺,暂时到采购部每天帮着去菜市场买菜,归王韵玲管,不过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六点钟得把菜拉回来,这样才能保证中午上桌。洗菜拣菜就不要你干了,由一批下岗女工在后堂做。”
齐立言知道了自己在酒楼的角色就是一个勤杂工,他无意于计较,就很干脆地表态说:“起早贪黑都没问题,再苦也苦不过收破烂,走街串巷,三伏天人晒得像鱼干。我蹬三轮的技术是相当过硬的。”
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安排并不满意,但他对齐立言的表态却相当满意,于是他鼓励齐立言说:“你能有这个态度,从头做起,很快就能成为你大哥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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