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老爷子生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正是柳阳湖芦花怒放、鱼肥蟹青的季节,黄昏时分,血红的晚霞铺满了一望无际的柳阳湖,一阵秋风滑过湖面,点点帆影从芦苇荡里飘出来,一些渺茫的唱晚渔歌由远及近地传到了岸上并逐渐清晰起来。晚六点半,前来祝寿的七百多亲朋好友、商界名流、政界嘉宾全都到了,可张慧婷没来。
天德酒楼里灯火通明,灯光照亮了鱼贯而入的宾客们并指引着他们各就各位,老爷子齐修仁先生穿一身中式蓝绸夹袄,满面红光地端坐在大厅首桌首席的正位上,接受着来宾们的祝福和晚辈们的叩拜,他身后红缎面的帷幔上两行主题横标贯穿左右,左上角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右下居中为:齐修仁先生七十寿辰庆典。
齐立言戴一副塑料框近视眼镜,腰有些弯,看上去像一只瘦弱的虾,离开了门前迎宾的位置,他无所事事地混迹在熟悉的亲戚和街坊之中听他们谈论拆迁、房价、喝酒、打架斗殴、男女偷情、卖淫嫖娼等话题,说到兴起,一些热爱生活的男女们就情不自禁地打情骂俏起来。
齐立功楼上楼下找了好几圈,才在一楼大厅亲戚街坊们闹哄哄的现场将齐立言找到,他的脑门上全是汗,握了太多或硬或软或冷或热的手,所以指着齐立言鼻子的手就有些麻木不仁,声音却是旗帜鲜明:“马上就要开席了,张慧婷怎么还没个人影,你说,这究竟是要拆谁的台,出谁的洋相?”
齐立言一脸无辜,声音软弱地说:“我打了她一下午传呼,都没回。”
“你真窝囊,连个老婆都管不住!”齐立功嘴里直冒粗气,平头上僵硬的头发流露出怒发冲冠的倾向:“老三,我告诉你,张慧婷今天要是存心砸场子,从明天早上起,就决不允许她踏进齐家的门!”
六点十八分,老爷子的生日宴会正式开始。十万响鞭炮将整个城市炸懵了,所有的人在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中感受着财富的暴力与掠夺的激情,当一千朵礼花腾空而起漫天怒放的时候,城市上空的黑暗被各个击破,柳阳湖湖面上光怪陆离,波澜起伏。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节奏与频率随着宴会的深入越来越快,可张慧婷还是没来,戴着眼镜的齐立言用四只眼睛眺望着酒楼大门,大门里进出的都是让他绝望的身影。
楼上三十个包厢里安排的是政界官员、商界名流、客户代表,其中官最大的是市政协副主席程涵,兼任市工商联主席;还有天德酒楼所在的滨湖区区长刘茂岭,是齐家二媳妇刘玉萍的堂哥;商界头面人物当数圣达电缆集团总裁汪标,因为刚刚娶了天德酒楼如花似玉的领班纪月琴,所以齐立功试着给他送去一张请柬,没想到竟爽快地就来了。汪标才是柳阳的首富,他的电缆联结全国沟通世界,中韩海底通讯电缆就是从汪标的车间里运出去的,按说这个年产值三个亿的大老板与年营业额不到五百万的柳阳餐饮老大齐立功是不可能坐到一条板凳上的,所以齐立功见汪标坐着“奔驰600”准时到场,一时激动得喉咙冒烟,嘴里连连说着他从老爷子那里刚刚模仿来的文言文:“汪总,您大驾光临,兄弟我蓬荜生辉。”汪标做出一副显然缺少诚意的谦虚,嘴里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
齐家三兄弟坐在一桌,上楼敬酒前,齐立功只是对齐立德说:“上楼去敬酒!”根本没有要齐立言一起去的意思。性情温和的齐立德看了老三一眼,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齐立功拽着袖子上楼了,齐立言被扔在一堆女人、小孩中间,他感到面前杯中的酒像是毒药。于是他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他希望这时候妻子张慧婷能突然出现,夫妻俩一起带着女儿小慧给老爷子敬酒,这让他好歹能以一个完整家庭的形象出现在这个势利与恶俗的场景中。老爷子跟舅舅、姨父、表叔等老辈们坐在首桌,虽说亲戚和街坊们没有一个人问及张慧婷怎么没来,父亲也不问,但他隐隐感觉到人们不打算问,也没有问的必要,这种无动于衷的背后是对他的失望或绝望,也许齐家没有他这个老三,今天的生日宴会更加圆满,如今他在这个家里就像长在脸上的一个痤疮,不仅多余,而且很难看。
酒宴进行到接近尾声的时候,齐立功砖头大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酒喝多了的齐立功没听到铃声,坐在一旁的大嫂赵莲英拿过“大哥大”很别扭地贴紧在耳朵边。是她弟弟赵达胜打过来的。赵莲英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放下电话望着一桌子兴高采烈的脸,突然说了一句:“不好了,张慧婷被公安抓起来了!”
张慧婷涉嫌在丽都宾馆卖淫被警方当场抓获。
2
齐家老屋坐落在天德酒楼后面铺着青石板路的荷叶街上,是民国二十八年由齐修仁岳父郭继德修建的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共八间,郭继德一九四八年底逃往台湾,解放后天德酒楼和这处老屋作为逆产被政府没收,直到一九八〇年才最终归还给郭继德唯一合法遗产继承人齐修仁。齐家三兄弟结婚成家后,老屋每家分了两间,生儿育女后,房子不够住,三兄弟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沿着两边的围墙违章搭建了或大或小的厨房和杂物间,原先规整的格局被打乱了,窄小的院子就更小了。院子里堆放着与这座老屋历史相关的水缸、瓦罐、断腿藤椅,还有一盘缺齿的石磨与一口早已报废的水井,水井边上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桂花树已是风烛残年,自老三齐立言闭门造车造出的“光复牌”轿车撞断了桂花树撞烂了水缸后,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更显破败和不可救药,老大齐立功一家三年前搬进了新买的临湖别墅,去年老二齐立德一家也搬到望湖山庄的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复式公寓里,眼下住在这里的齐老爷子是因为怀旧情结与日俱增而执意要与老屋相守一生,而老三齐立言则是无处可搬,不得不活在父亲的屋檐下。
老爷子生日这天一大早,按柳阳风俗全家要聚在一起吃寿面,所以老爷子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湖边散步然后再到“烟波阁”喝早茶。自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齐老爷子一直未娶,最初跟长子齐立功生活在一起,齐立功搬到临湖别墅后,每月花三百块钱请老街坊吴阿婶过来为老爷子做饭、洗衣、烧茶,吴阿婶今天是无需过来做早饭的,齐立功已经跟齐立言敲定了,生日早上的寿面让张慧婷做。
早晨张慧婷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凭什么老大一声令下,非得逼着我做早饭!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受够了委屈,醒来还得继续委屈自己,所以她的心情很糟,美丽而疲倦的脸上表情相当生硬。
张慧婷自冲动地嫁给齐立言后,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的张慧婷凭着财会学校毕业时的会计证书在柳阳城里帮人家跑银行、代做财务账目,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直到春节过后,总算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每月底薪只有三百块钱,收入多少全靠业务提成。漂亮的女人容易滋生出过分的清高和孤傲,从小到大受人追捧的张慧婷也不例外,她既不熟悉保险业务,也不愿靠色相去谋取合同,所以业务量一直做不上去,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依然过得朝不保夕。每天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的背景中,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物质光辉反复地伤害着,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要想弥合生活中的伤口,把一腔怨气撒到丈夫头上是最好的消炎药。
四岁的女儿小慧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她蹲在痰盂上小便时似乎还在梦游,睡眼矇眬中站起来一脚就踩翻了痰盂,一盆尿泼翻在地并溅湿了小慧的裤脚,屋内顿时就弥漫起稠密的尿臊味与经年不息的霉味,铁丝一样钻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一阵恶心,张慧婷被这气味激怒了,她拎起瘦如小鸡的女儿倒扣在床上,噼哩叭啦地就在女儿的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你妈一样,眼睛瞎了!”小慧哇哇大哭起来。
齐立言来不及处理尿盆,赶紧过来拉开了张慧婷:“她还没睡醒,拿孩子出什么气!”他觉得张慧婷大清早指桑骂槐,几乎有点存心找茬,所以拉扯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过大,有点失度,这个早晨,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么一个清纯而孤傲的女孩怎么堕落成如此计较而庸俗的市井婆娘,于是又很情绪化地添了几个字:“老爷子生日,一大早你就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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