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没结过婚的王韵玲被张慧婷劈头盖脸的一席话逼到了死角,她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反驳表姐的辩护,于是就息事宁人地说了一句:“不说了,睡吧!”
熄了灯,黑暗在屋里潮水般地漫上来,这个夜晚,她们沉入了水底。
孙玉甫第二天就把公安摆平了,当然不是公安向他道歉,而是他向公安道歉,他在望湖楼“临水阁”摆了一桌酒席,让舅舅王千行长出面宴请市公安局田成树局长和市巡防支队三大队的副大队长刘文,虽然最终王千行长和田成树局长都因为“公务”没到场,但酒桌上的气氛相当热烈,用孙玉甫的话说:“领导来了,反而拘束,喝不痛快。”参加陪客的是恒通银行行政处李晓处长,还有玉甫商贸公司的办公室文秘韦琴。孙玉甫以前的老同事李晓是刘文四十六中的同学,韦琴是刘文四姨家的姨表妹,这么一来,拐弯抹角算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李晓说:“自家人跟自家人干上了,这个误会闹得太大了!”韦琴是到酒桌上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酸酸地反驳说:“孙总明明是被逮了个现形,怎么是误会呢?我姨表哥执法执错了不成?”孙玉甫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韦琴的大腿,下手有些重,韦琴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孙玉甫装着没事一样站起来咕咕嘟嘟地倒满了一大杯白酒伸到刘文的面前:“所以,我郑重地向刘兄道歉,为了表明诚意,刘兄,这一大杯我喝完,你小杯随意!”说着就将大约半斤白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刘文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他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地说:“你老弟要不是先动手,哪会有这档子事呢。”李晓插科打诨说:“他要是不先动手,我们哪有今天的酒喝呢?不打不相识嘛,英雄们都是在战场上结识的。”
刘文在分手时终于说了一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个招呼,韦琴在你手下还望多多关照!”孙玉甫说:“没问题!要是看得起小弟的话,经常到我这来视察视察,喝两杯。”说着就将两条报纸包着的“中华”烟塞到了刘文的怀里,刘文接过烟嘴里还说着:“你这么客气干吗?”孙玉甫说:“我是卖烟酒的,近水楼台,你要是见外,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一场剑拔弩张的治安事件在酒桌上划上了温暖的句号。
4
回到家的齐立言插进钥匙开门。为了不惊动父亲和小慧,动作轻得像是大夫做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四岁的小慧一直跟老爷子睡在一起,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寂寞,天真无邪的小慧让老爷子返老还童,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小慧三岁起进了荷叶街的一个来路不正的幼儿园,幼儿园由几个再也卖不动鱼虾和蔬菜的老太太私自办起来的,地点设在从前余三根棺材铺的木工房里,房子年久失修,屋内阴暗潮湿,牙齿漏风的老太太们说着一口标准的柳阳方言,整天教孩子们唱当地的民谣,民谣中有许多少儿不宜的黄色内容,诸如“大姑娘,坐花轿,进了洞房心儿跳,头盖一掀你不抱,明年哪见娃子笑”之类的,小慧跟其他一些荷叶街穷人的孩子们每天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启蒙。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一个无人照料的幼儿避难所。老大齐立功的儿子齐平天在国内没考上大学,齐立功每年花二十多万将儿子送到新西兰读大学去了,老二齐立德的女儿齐心仪送到省城贵族学校读初中去了,每年费用三万六千块钱,早上有牛奶喝,宿舍有空调,连衣服都有专人洗。齐立言和张慧婷在齐家读书最多学历最高,张慧婷怎么也不甘心让女儿从小就学说柳阳难听的方言唱当地的黄色民谣,她要让女儿上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可一年三千多块钱的学费根本出不起,他恨铁不成钢地对齐立言说:“你无能,难道还要把女儿培养成菜贩子不成?”齐立言强词夺理地争辩说:“卖菜的教出来的就是菜贩子,省长市长的老师就是省长市长吗?”这样的争吵大都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齐立言穿过悄无声息的院子,站在自己的屋前迟疑了好一会儿,像是走错了门。黑灯瞎火的屋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寒蝉凄切的声音若隐若现地飘浮在周围的空气中,他知道张慧婷是不会回来的,她应该是回了她那个会唱戏会表演的娘家。尽管这样想象着,但齐立言心里还是希望张慧婷此刻正坐在屋里的黑暗中等他,如果她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并恳求他原谅和宽恕,他该怎么做呢?然而这只能是刹那间很不可靠的妄想,他太了解张慧婷了,过于自尊是因为过于虚荣,过于虚荣又扭曲了过于自尊。推门进屋后,伸手拉了一下灯绳,灯光证实了一切,屋里空空荡荡,床底下响动着饥饿的老鼠在徒劳奔跑的声音。
齐立言自今年春夏之交“光复牌”轿车彻底停工后,他每天都要来车间用干净的抹布将车子擦拭一遍,这就像是一个孤家寡人抱着他死去的唯一的儿子不仅不愿松手,还要打扮出活人的神气来,不过轿车并没有死透,有时候,齐立言会突然发动旧零件拼装的轿车,发动机中风一样痛苦地抽搐痉挛着,而齐立言死掉的心情却在这惨烈的声音中借尸还魂般地复活了,手心发热,脚底滚烫,失血已久的脸上泛起红润的气色。
今天晚上,齐立言走进汽车间并没有擦拭半死不活的汽车,也没有开灯,他很熟练地拉开生锈的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这辆被他喷成红颜色的手工汽车在黑夜里没有任何颜色,齐立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坐在一堆僵硬的钢铁中,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尽管他不愿意把生活的难堪完全归咎于“光复号”轿车,但这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轿车确实是这些年家庭变故的源头和起点,张慧婷的出轨也是从这辆车出发的,或者说这辆车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张慧婷送到了别人的床上。他不会放火烧了这辆车,但如果此刻手中烟头上的火星能点着这辆车的话,他是再也没有心情为它赴汤蹈火了。齐立言常常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他在车里坐了一夜,这一夜他只想清楚了两个问题,一是与“光复号”分手,二是跟张慧婷离婚。齐立言抽完了一包烟中的最后一个烟头,然后从车里钻出来。天亮了,他的心里也亮了,想清楚了的齐立言这才意识到真的累了,于是他裹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味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张慧婷走进荷叶街老屋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齐立言还在睡觉,她看着屋内陈旧而凌乱的格局以及墙角上方的蜘蛛网,心里比蜘蛛网更乱,了无生气的老屋像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废墟,荒凉破败中透露出灭亡的气息。
齐立言是被一个记不起来的噩梦惊醒的,见张慧婷正坐在家里那把腿脚松懈的椅子上喝水,他面对张慧婷就像面对那把椅子一样无动于衷,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是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天德楼的,可合同没签,只好留下来等李处长,为了能在散场前赶过来给老爷子敬酒,陪李处长吃饭的时候我就喝得又快又猛。孙玉甫说要用车送我过来,让我跟他上楼拿价格表就走,虽说酒后开车不安全,我也不太愿意,可他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不好驳了他的好意,就跟他上去了。谁知他也喝多了,一时冲动,手脚乱动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公安进来了,我并没让他占到便宜,真的,我骗你不是人。”张慧婷站在正刷牙的齐立言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语气软弱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立言平静得有些麻木,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责难,他草率地洗漱一通后,在桌上拈起半截烟头,划着火柴点燃,然后在潦草的烟雾中不动声色地看着张慧婷,张慧婷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嘴里继续重复着已说了许多遍的那句话:“我真的没让他占到便宜。”
漫长的沉默之后,齐立言扔掉烟头,平静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婚姻破裂的责任在我,与你无关,离婚协议最好由你来写,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张慧婷愣住了,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想到过齐立言会责怪她、骂她,甚至会动手打她,就是没想到要抛弃她,张慧婷哭了,哭得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是不反抗,就不会惊动楼道里的公安,就不会被抓到公安局去,可你就是不相信我,我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吃尽了苦头,你还要跟我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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