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直到母亲周丽凤裹挟着一身骨头汤味道走出厨房后,张慧婷才说自己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的事。张奎元一听女儿要离婚,手中的报纸和脸上的表情一同僵住了,他灰紫的嘴唇很困难地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准确地说出一个字来。母亲周丽凤却激动得手一挥,手中的一根大葱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慧婷你总算长大了,这婚早该离了!”她根本不问女儿为什么离婚,就对离婚表现出了真理性和革命性的欢呼。
  当然,张慧婷根本不想说出离婚的理由,没必要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对父母只是提纲挈领地说:“跟齐立言在一起过日子太累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办离婚。”
  张奎元是官场上的败将,他知道张慧婷离婚肯定与齐立言造车失败有关,所以他对失败的女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但他又不好直接说,于是就试探着问女儿:“是不是齐家老三造车亏空得太多?”
  张慧婷看着欲言又止的父亲,故作轻松地打起了马虎眼:“你没离过婚,不会知道离婚的真相。告诉你吧,老爸,离婚就像结婚一样,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周丽凤不同意女儿的说法:“怎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了?齐立言眼高手低、不务正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婆孩子住在猪圈一样的破屋子里,这婚肯定要离,慧婷才二十八岁,随便到大街上找一个也比齐立言强。”
  见母亲把齐立言败坏得连垃圾都不如,张慧婷生气了:“妈,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齐立言好歹也是获过市里科技奖的人才,不就是路子没走顺吗?”她在为齐立言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尽管她跟齐立言吵架时骂过自己瞎了眼睛,但她不愿因为自己婚姻失败而由别人包括父母对她做出双目失明的裁定:“离婚没有谁对谁错,合不来,过不下去,就这么简单,两个好人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两个坏人有时能坏成一团,幸福无比。”。
  周丽凤对女儿的辩解不以为然,她坚持自己的立场,企图将女儿失败的婚姻拆解得一清二楚:“齐立言也算科技人才,天晓得,把汽车造得连拖拉机都不如,那杀人放火的声音就差把屋顶掀翻了,还好意思让我和你爸去看。”去年冬天小慧过生日,慧婷父母去过一次荷叶街,内心虚弱的齐立言为了向岳父母证明自己并不是异想天开,壮着胆子想露两手,自作主张地发动了趴在屋里死尸般冰冷的“光复号”汽车,谁知发动后,车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像是重度神经分裂症患者暴跳如雷,山摇地动的抽搐中爆发出的是杀人放火的吼叫和轰鸣,吓得岳父母连饭都没吃就落荒而逃。
  齐立言在岳父母家里受到歧视是从恋爱时开始的。那时候齐家还没有现在这么威风,齐立功刚刚接手被政府没收返还的天德酒楼,连买碗买碟子的钱都没有,这个街头卖馄饨的去开酒楼就像开拖拉机的去开飞机一样没人相信能做好,齐立德在酱醋厂门市部卖酱油,齐立言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工人。张奎元在市革委会专案组办过齐修仁的案子,这个暗藏的国民党特务坐了六年牢,虽然“四人帮”进去了,齐修仁出来了,也平反了,但张奎元知道齐修仁岳父跟一个国民党的少将师长连夜逃往了台湾这件事是无法平反的。而在市委大院工作的革命干部家庭与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反革命破落家庭结为亲家,这让张奎元夫妇心里严重失衡,齐立言第一次走进张家的时候,张奎元冷若冰霜的表情让他心里凉了半截,而周丽凤躺在椅子上看一本过期的杂志根本不用正眼看他,屋子里安静得像是一个灵堂,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年轻气盛的齐立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有条不紊地划着火柴,然后漫不经心地点着,他轻轻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烟圈在空气中鬼魂一样飘浮着,并在天花板附近化成一团碎雾,他以抽烟的姿势挑衅这个家庭的势利与庸俗。张慧婷示意他掐灭香烟,齐立言又拔出了一支,周丽凤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她从椅子上反弹起来,将手中的杂志扔到地上,她指桑骂槐地骂着女儿:“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么个死丫头!”说着就将女儿往门外轰,齐立言拉着张慧婷的手说:“走吧,反正你迟早是要滚出去的,明天我们就去拿结婚证。”下楼的时候,齐立言听到了头顶上方嚎啕大哭的声音。当得知张慧婷真的准备跟齐立言结婚的时候,母亲周丽凤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她要拉着张慧婷一起去跳柳阳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张慧婷此时却相当清醒,她觉得母亲如此夸张地拉着她去寻死觅活,只不过是母亲动用表演技术的一个零头而已,所以她拉着母亲的胳膊说:“走,我跟你一起去跳湖!”婚后张慧婷依然回娘家,见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母亲周丽凤心里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她认为女儿张慧婷是被齐立言这个特务的儿子用特务的手段勾引去的。齐立言因为初次上门遭遇的羞辱和伤害,婚后拒绝登门,逢年过节也不去拜年,张奎元周丽凤更不会到荷叶街造访。两个家庭就像水火不容一样,始终在同一块土地上保持着对峙的姿势。
  齐立言和张慧婷离婚的时候连书面离婚协议都没签,确实也没什么好签的,房子是老爷子的,除了几件衣服和锅碗瓢盆外,他们既无房产,也无财产。齐立言对张慧婷说:“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张慧婷收拾着自己的衣服,装进一个塑料编织袋中,她苦笑着,说:“开水瓶去年就不保温了,黑白电视机眼下只能是当废品卖的,锅碗瓢盆我也不想要。这过冬的衣服我带走,其他的都留给你。”齐立言指着一捆甘蔗说:“把这捆甘蔗给我留下吧!”张慧婷说:“你最好把它扔了,甘蔗已经不甜了。”齐立言没说话,他已经听出了张慧婷的意思,心里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一下。解放前建的老屋里光线很阴暗,他们协议离婚时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真实的表情,木格窗子上玻璃坏了一块,一小股风钻进来,屋里才有些生气。
  女儿问题也没有争议,既不归张慧婷,也不归齐立言,两人共同抚养,星期天由两人轮流接回各自的家,齐立言每月贴给二百八十块钱学杂费和生活费。齐立言刚从钱辉那里借了八百块钱,他当即掏出二百八十块给了张慧婷,张慧婷很吃惊地看着齐立言,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齐立言说:“是跟我同学借的。不过,不是女同学。”都到这个时候了,齐立言还不忘刺激一下张慧婷,张慧婷于是也就毫不含糊地反击了一句:“女同学帮你,那还得要你有那个能耐,是吧?”
  张慧婷和齐立言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民政局办公室里正在分柳阳湖大闸蟹,由于民政局工作人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大闸蟹的肥瘦上,所以离婚手续办得仓促而马虎。齐立言张慧婷将红本换成了绿本,五年的婚姻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这么作废了。他们每人手里攥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离婚证,就像攥住了一本绿卡,从此自由了。
  自由了的齐立言和张慧婷这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院子后,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在一阵沉默之后,齐立言多此一举地用手稳定了一下镜架,说:“感谢你当初看上我这个穷小子,虽然我很努力,但还是让你失望了,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受了那么多苦,我对不起你!”
  张慧婷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说:“你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逼我离婚?”可婚已经离了,说也没意思了,于是骑上自行车,沿着来路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
  
  7
  
  齐立言走进老爷子房间的时候,老爷子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推敲着手中的一个青花瓷盘,这是鸿祥房产公司老总请他鉴定的一件北宋官窑瓷器。齐立言走到老爷子身边的时候,老爷子有些兴奋地说:“这不是定窑的瓷器,是民国初仿制的赝品。”
  齐立言对老爷子手中的盘子置若罔闻,他挨着床边坐下来,年代久远的镂有梅兰竹菊木雕大床“咯吱”地响了一声,齐立言稳定了一下屁股,尽量让自己身子踏实下来,他凑过脑袋,像是汇报他做对了一题作业般地说:“爸,我和慧婷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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