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齐立言到天德酒楼上班了,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对着镜子一照,感觉像是劳改犯,又像是一个伪军。齐立功把齐立言送到王韵玲面前,像是送了一个文件夹过来,他当着王韵玲的面对齐立言约法三章:“王经理虽然比你小,但她有经验,有能力,你要尊重领导,服从指挥;酒楼是企业,不是收破烂的游兵散勇,早上四点钟一定要到,买菜的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回来后价格要由王经理审定;最后要说的是,你不要以为是老总的兄弟就可以在后堂里多要一份工作餐,更不允许对酒楼各部门的工作指手画脚。听到了没有?”
齐立言像是一个在拘留所里的嫌犯一样,态度很老实,姿态很谦恭:“听到了,齐总。”
齐立功担心齐立言有可能恨屋及乌,把对张慧婷的忿恨转嫁到表妹王韵玲头上来,所以约法三章的第一章就是要求齐立言必须听从王韵玲指挥,而且要绝对服从。交待完毕,王韵玲带着齐立言熟悉采购部各个工作环节,王韵玲说话严谨而规范,身体站得笔直,脸上俨然是一副领袖的表情,从采买、清点、核账到入库滴水不漏地交待得一清二楚。齐立言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并不停地点着头。
把一切程序讲完、看完了后,在后堂的一个杂物间里,齐立言意味深长地望着王韵玲说:“王经理,我归你领导,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往后还望手下留点情。”
王韵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姐夫,你拿我开心。我怎么配做你的领导,我想接受你领导,你不干。眼下你是虎落平阳,凤凰落地,天德楼不过是你的一个驿站,我当你领导也就是西服袖子上的一个纽扣,装饰一下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齐立言发觉王韵玲就像一架X光机,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看透看清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然后目光直视王韵玲:“我真想敬你一支烟。”
王韵玲在光线昏暗的杂物间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许跟领导这样说话。”
齐立言说:“是,领导。”
杂物间外面有人喊王韵玲核对采买的数目和价格,她走出杂物间前对齐立言说了一句:“我是肯定要投奔你的,做砸了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站在杂物间一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之间,闻到了一种丰富而复杂的餐饮的味道,他在这味道的启示下,攥紧了拳头,然后对着昏暗的空气打出一拳。
天德酒楼采购部分成三组,两人一组,齐立言这一组负责买蔬菜,张立一组负责买水产品,王韵玲负责采买肉制品和野味,蔬菜组的小宣与小蒋好几次被侦察出有合伙贪污货款的嫌疑,齐立言来酒楼上班的前两天终于被查出缺斤短两,一车蔬菜少了十七斤,问为什么少秤,说是起得太早,半路上从车上掉下去了,还没等王韵玲表态,二位主动要求按价赔偿,其赔偿的心情异常迫切,迫切得像是等待着发奖金一样,而王韵玲却从中看出了他们的心虚,报请齐立功同意后,将二位开除了。齐立言现在跟从劳务市场新招来的小冯一起搭档,每天由王韵玲开好菜单,他们凌晨四点钟去菜市场买菜。深秋的凌晨四点,寒露很重,齐立言和小冯每人各蹬一辆三轮车,头发上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的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割出一块块光亮,一些来日不多的虫子围绕着光圈盲目地飞舞着,不知是想取暖,还是想从灯光出发,寻找天亮后的出路。齐立言觉得自己就是寒露中的虫子,他在反复穿越黑暗和光亮的过程中,又觉得自己像是李山成半夜出门偷割电线的小偷,心情比天空还要黯淡。小冯并排与他蹬着车,他问齐立言:“大哥,听说买菜有不少油水,我们都是刚来的,不能捞得太多,你说呢?”齐立言歪过脑袋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纪,就想吃里扒外,没蹲过拘留所吧?”小冯说没有,少捞一点没事,要是一点都捞不到,起这么早吃这么大苦头就划不来了。齐立言说我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说姓齐呀,齐立言说酒楼老板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不说话了。齐立言说我是齐总的亲弟弟,我能坑我哥吗。小冯停下车,很怀疑地看着齐立言:“不可能,齐总的亲弟弟会吃这么大苦头一大早出来买菜?”齐立言用脚踹了一下小冯三轮车的橡胶轮子:“吃这么大苦头,是来监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实的话,不是让你滚蛋那么简单的,我会把你送进拘留所吃八大两。”小冯打起了马虎眼:“我听人家说过,卖肉的不如采购的,跟你闹着玩的,你还当真呀,反正我没干过捞油水的事。”此后,小冯老实得就像齐立言的随从保镖,让他向东不敢向西。
满满两车菜拉回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柳阳湖湖面上的渔船星星点点地飘浮在秋风中,等到太阳升起来,阳光照亮了白色的船帆,雾就在船帆的后面渐渐地散尽了,湖面上的水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他想起祖父当年夜渡柳阳湖后走上码头的某一个清晨。齐立言卸完菜,手里拎一条毛巾跑到湖边的青石码头上用冷水洗脸,他感受到了自己脸上生命的气息在冷热不均里袅袅如烟,于是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猛吸几口,疲劳消失了。新的一天和新的空气最先被他搂在怀中,这种感觉很好。
王韵玲八点半左右到酒楼上班,她验收好了采购来的蔬菜鱼虾的数量和质量,确认后在采购单上签字并交到后堂杂物间,海鲜由专门的销售公司配送,猪牛羊肉、野鸭、野兔、野鸡、香烟、酒水这些核心采购是由王韵玲亲自去买,她上班后跟司机去乡下的养殖场拉回来就行了,不需要起早贪黑。所以早上来看到齐立言像从战场上打仗回来的样子,就悄悄地对他说:“走,我请你到荷叶街吃一碗馄饨去!”
齐立言说在酒楼已经喝过稀饭了,王韵玲说稀饭哪能吃饱呢,齐立言说:“我欠你五千块钱还没还呢,哪能再让你请我吃早点哟。”王韵玲说:“有朝一日你会连本带息还我的。”齐立言说:“我可不是钱辉,不敢夸这个海口。”想起钱辉,他的脑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一样,很疼。
“现在我是你领导,齐总要你必须服从我,跟我走!”王韵玲拉着齐立言就走了。小冯在后面很好奇地看着这拉拉扯扯的场景,嚷道:“你们干吗去?”
王韵玲和齐立言没有理睬,两人急匆匆地钻进了巷子的深处。齐立言感觉像一次私奔。
喝下了一碗馄饨,齐立言鼻尖上被黑胡椒辣出了一层细汗,他抹了一把鼻子,问王韵玲:“我是一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穷光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王韵玲王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希望你在我手下好好干活嘛!”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故意避重就轻地说话,也就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地往下说:“你是怕我篡党夺权吧?”
王韵玲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你是想篡你哥的党,夺你哥的权,你以为我是傻子。”
齐立言将眼镜扶稳,四只眼睛一起咬住王韵玲:“我看你像一个特务。”
王韵玲说:“你才是特务呢!”
齐立言很快跟酒楼上下都混熟了,知道是齐总的弟弟,大伙在为他干苦力而纳闷的同时,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客气,后堂大厨丁仁宝就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兄弟,你干这个活,屈才了。”齐立言问怎么屈才了,丁仁宝说是从齐立言眼镜的镜片上来判断的,所以也没什么道理,反正戴眼镜的人是不该蹬三轮起早买菜的。齐立言听了这些话心里很受用,他给丁仁宝塞过去一支烟:“丁师傅,我知道你是从扬州请来的国家特级厨师,大名鼎鼎,我跟你学做厨师,你可收我这个徒弟?”丁仁宝在接受了一支香烟贿赂后,爽快地说:“只要你哥齐总答应,你这个徒弟我是收定了,不过当厨师就是当到联合国去,也只能是联合国的伙夫,没地位的。”但凭着跟丁仁宝的关系,齐立言将后堂和菜品的制作程序摸了个一清二楚,至于大堂经理柳晓霞,虽说她知道齐立功对老三很看不惯,但碍于情面,对于齐立言小学生一样的提问,从包厢格局到上菜顺序和间隔的时间,她总是有问必答。门僮、迎宾、保安、服务员、吧台、厨师,酒楼的五脏六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被齐立言摸了个一清二楚,而且他还看出了天德酒楼里潜伏的危机,停车场是主要问题,但不是核心问题,核心问题是酒楼没有活力,除了装修开业推出几道御膳喧哗一时外,菜品一成不变,缺少新品,而且除了维扬菜,酒楼闭关锁国,对川菜、粤菜、杭帮菜、徽菜等一律拒绝。再好的菜吃多了都会腻味,在一个口味和思想都已经走向多元化的年代,天德酒楼就像这幢建筑本身一样古老而守旧,并正在一天天地下沉。而且酒楼里服务员的服装也很不得体,蓝衣服配白衬衫,像是银行职员一样整洁而刻板,与清代酒楼的风格格格不入,为什么不改成旗袍呢?所有这些问题,他不想对大哥齐立功说,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齐立功从来就没觉得齐立言还能有什么新点子,他不过是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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