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齐立德打圆场说:“我看还是原来的方案,年夜饭既不放在老三的店里,也不摆在大哥的酒楼,摆在我家里,玉萍早就着手准备了。”
  老爷子看着窗外冻死了的柳阳湖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玻璃,他站起来对着弟兄二人说:“年夜饭哪儿也不去,就在我的老屋里吃。”说完就匆匆地下楼走了。
  后来,老爷子跟齐立言解释说,主要考虑到快餐店里没有大的团圆桌,一大家人不能坐在卡式台子上吃团圆饭,思之再三,改在荷叶街老屋。齐立言觉得老爷子说得在理,又不用去两位哥哥那里蹭饭,所以就愉快地答应了。
  年三十一早,光复快餐店就放假了。齐立言论功行赏,给桂花发了一个五百块的红包,岳东生是八百块钱的红包。齐立言将王韵玲送到车站,塞给她两千块钱,他问年初二要不要下乡给将来的岳父母拜年,王韵玲将球回传给齐立言:“你说呢?”齐立言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怜爱有加地说一句:“依我说,现在我就跟你一起下乡过年!”王韵玲还是被这并不能兑现的许诺感动了,她拉了一下齐立言的手,又松开:“那就跟我一起上车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汽车开动的那一刻,齐立言看到王韵玲眼圈红红的,他微笑着向她挥手,鼻子酸酸的,两个多月来的同床共枕,就是两块石头也焐化了,更何况一对血肉之躯。
  在回荷叶街老屋吃年夜饭之前,齐立言在郑大爷的杂货铺里买烟,郑大爷说:“要什么烟?”齐立言摸出一把百元大钞拍到开裂的木质柜台上,他打了一个响指说:“中华,五包软中华!”
  
  20
  
  弹指一挥间,转眼三年过去了。
  过去的不只是三年,还有一个世纪。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但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了,一个人很难活过一个世纪,但许多人却在这三年里跨过了时间上的一个世纪,所以跨世纪的时候人们欣喜若狂,并给新世纪无中生有地捏造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意义,好像自己真的就活了一百多岁一样。当然变化还是有的,柳阳城里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墙上长满了水锈和青苔的荷叶街的小店铺也纷纷装上了霓虹灯,感觉就像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涂了许多脂粉和口红,很别扭;再也没有人手里抓着一个砖头大的大哥大招摇过市了,大哥大这一夸张炫酷的名称也换了,一律叫手机。手机就如同一个人身上的打火机和裤腰带一样平常,就连荷叶街巷口卖卤鸭的季老黑也用上了手机,他一手拎着油亮的卤鸭,一手抓着手机大声叫嚷着让老婆再送几只过来。传呼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传呼台小姐好听的声音全都下落不明了。
  在这过去的三年里,齐立言也改变了自己的朝代。柳林大街的光复快餐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牙科诊所,许多在快餐店吃过快餐的食客们走进去看牙了,齐立言在宏盛广场C座租下了一幢六层一万二千平方米的楼房,成立了光复餐饮责任有限公司,名副其实地坐上光复大酒楼法人代表兼总经理位子,王韵玲任副总经理。此时,齐立言正站在六楼四十八平方米的总经理办公室落地窗前,手里抓着诺基亚手机给王韵玲打电话:“是的,这样的事以后我就不必出场了,你上午去宏盛广场开发公司把合同签了,我跟他们余总说过了,停车位三百个,一个都不能少!”
  齐立言合上手机,转过身来,这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一个与澡堂里搓澡工和收废品的破烂王毫不相干的形象,也找不到快餐店小老板一丝的痕迹。齐立言头上用摩丝定型的头发按三七比例严格地分向两边,上身穿一件米灰色皮尔·卡丹休闲西装,下身着一条浅蓝色圣大保罗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鳄鱼皮鞋,而明显圆润了的脸上流露出镇定、从容、自信的表情,一副琅玟金边眼镜恰到好处地架在鼻梁上,俨然是一个成功而又不失儒雅的商人。阳光从窗外涌进宽敞的办公室里,马来西亚进口的“门格丽斯”实木地板上泛起枣红色的光晕,一圈乳黄色真皮沙发围绕着三个紫檀木茶几,可以同时接待十二个人洽谈业务或聊天喝茶,一张比床铺还要大的梨花木老板桌上放着红黑色两部电话机,一部是内线电话,一部是外线电话,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是一幅装裱在镜框里的仿文徵明的国画《深山秋色图》,画面中山峦起伏、小桥流水、茂林竹修、千红染绿,秋色醉人。齐立言坐到黑色真皮转椅上,喝了几口早上刚泡的铁观音,茶的味道又香又浓,如同此时所面临的机遇,于是他抓起内线电话通知五部门经理开会。
  光复大酒楼是齐立言三十六岁人生的最大一笔赌注,齐立言的光复快餐店开了三年,赚了五十多万,光复快餐店成了柳林大街一带声名显赫的餐馆。今年春天的时候,齐立言已不再满足于在一个小店里小打小闹了,他蛰伏在这个小店里太久了,一个世纪都跨过去了,一个小店当然要跨过去,该是重拳出击的时候了。摆在齐立言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在柳阳城里开五十家光复快餐连锁店,二是转变经营模式,开一个大酒楼。齐立言提出这两条路是供王韵玲和老爷子做选择题用的,他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在柳阳城里开快餐连锁店即使开得如同苍蝇一样密集,那也是苍蝇式的狂欢,而不是骏马脱缰,仰天长啸,一骑绝尘。快餐店三年多的红火生意积蓄了他的信心,激活了他的野心,大哥齐立功一直把他看做是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窝囊废,一个伤害了齐家声誉的怪胎,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瘪三,二哥虽说没有大哥刻薄,但他总是以同情和可怜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弟弟,他的沉默和中庸实际上就是对大哥齐立言歧视和偏见的认同,最起码是不反对。当他决定开柳阳城最大的酒楼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把大哥齐立功和二哥齐立德作为对手了,他觉得家族内部赌气比高低是鼠目寸光,他甚至为自己当初把家族内部的一比高下作为奋斗目标而感到羞愧。
  王韵玲想了好久,在答题的时候很谨慎地说:“还是开连锁店好,光复快餐品牌已经深入人心了,按照肯德基、麦当劳的模式去做,你就是中式快餐的中国老大。”
  齐立言早就想好了改错答案,说:“都三年多了,你难道没感觉到吗,中国人吃饭跟西方人是不一样的,中国的餐饮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色、香、味、形,缺一不可。就餐环境与礼节、体面、排场、尊严有关,所以走进肯德基、麦当劳的都是好奇的孩子,尝新鲜的女人,喝醉了酒误入歧途的男人,你看到过几个有钱人、有权人、有身份的人到肯德基、麦当劳吃饭的?那里连停车场都不需要。中国的孩子们一旦长大了,最终都会走进酒楼,而不是走进洋快餐店和中式快餐店,我们开快餐店充其量是开豪华食堂,你开一万个豪华食堂,那只是为解决肚子问题而开的,赚不了大钱,做不了大事业。北京的“高粱红”中式快餐在全国开了八百多家中式快餐,最后不也倒了吗?老板就差上吊自杀。为什么?开中式快餐店糊个温饱是可以的,赚点小钱是可能的,但成不了大气候,我敢断言,中国餐饮的标志是酒楼,而不是食堂一样的快餐店。”
  齐立言理论联系实际地将王韵玲的答案否定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和不容篡改的意志让王韵玲一下子泄气了,这三年多来王韵玲最大的改变就是她由当初齐立言的合作者转变成了齐立言意志的执行者,于是她就说:“究竟怎么做你说了算,我听你的。”
  齐老爷子在面对齐立言的这道选择题时,他的答案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我早就说过,你非等闲之辈,后来居上,大器晚成,时机已到,开酒楼自是当仁不让。我跟你大哥商量一下,还是用老字号天德的招牌。”齐立言说:“那就请爸出面一趟,说说看吧!不过,我可不想为商标的事跟大哥打官司。”老爷子说不会的。两天后,齐立言问老爷子大哥是否同意了,老爷子颓唐地躺在那张电源不通了的电动躺椅上,微闭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立言,你要争一口气呀!”然后就不说话了。老爷子的权威是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事了,在说到齐立言要开酒楼用天德招牌时,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的齐立功很不耐烦地说:“老三开酒楼究竟是什么意思,存心想跟我过不去?我已经听说了,他要在宏盛广场开一个全市最大的酒楼,而宏盛广场离我们酒楼不到一里路,这不是明摆着抢我的生意、拆我的台吗?爸,老三不仁不义,你不制止,还来要招牌,这不就是让我关门吗?”老爷子说:“船多不碍港,各做各的生意,他不开,别人也会开的,荷叶街当年景泰绸庄郭家三兄弟连在一起开,不照样家家赚钱。我看未尝不可。”可齐立功一点也不买账,老爷子气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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