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纸染得比羊拐骨还要红。大铁门有三米多高,涂着黑漆,上面焊着蒙汉文的“毛主席万岁”的红色铁字。顶端是一排刃口锋利的铁枪,威风凛凛。但是,我还是翻越过去了。裤子上裤裆连同屁股都被铁枪尖划出了一道口子,不感到疼。眺过去进了院里,我才发现铁门没锁,是开着的,歌舞团里面还有人唱歌。我有些懊恼,就拉开门鼻,推开铁门,走出去拿上了我的麻袋背包。
  我听见歌声是从一个高大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循着声音。我就走了进去。两扇宽大、古旧的红门也是半掩着的,房间里很空旷,说话有回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曾经是查干庙的大雄宝殿。八根大红圆柱还在巍然挺立。我脚步轻轻地在里面转一圈儿,没有见到人,突然就毛骨悚然,感到恐惧,呼吸急促,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向我兜头罩了下来。我逃脱似的快步就往门口走,这时,从一根大红柱子后面,轻声地飘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很瘦,身材柔软,腰板笔直,脸很小,相当于那个女人手掌那么大,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女人的圆脸很阔大,上窄下宽,连着脖子和身体都是肉,一圈一圈的,整体上看不出脖子和腰,胸前的两只奶子很像奶牛,只是长得向上一些了,如果长到肚皮上就是奶牛。她皮肤白嫩。嘴唇红润。眼睛不大却金黄闪光。长长的波浪金发也很迷人。
  女人问我: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来找我阿爸。
  你阿爸是谁?
  我阿爸是尼玛活佛。
  肥女人失控地大叫一声:我的佛爷,是他的儿子来了。
  然后惊慌地和那个小脸男人对看了一眼。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我感觉不好。就很害怕地问他们:我阿爸出什么事了吗?
  小脸男人说:没有,尼玛老师走了,不在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怪,不像草原人讲汉族话。
  他去了哪里?我问得很小声,心中很慌乱,很怕听到关于阿爸不祥的消息。
  大脸女人忧伤地说:没人知道尼玛老师去了哪里。可能知道也不会有人说,反正我们不知道。前段日子,我们听说革委会要斗争他,头一天夜里,我们去给他报信,要偷偷带他出来,结果来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空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他。
  他们带我来到阿爸的房间,门没有锁,只是两个铁门鼻扣在一起。我们走了进去。房间里满是灰尘,东西却很整齐,屋子里看来长期没有人居住生火,显得很冷清。我们三个人进了屋子,地上就留下了三双清晰的脚印,一会儿。脚印就很凌乱地布满了屋地,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凌乱,从里屋到外屋。
  我进门就好像回家了一样,感觉到很亲切,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曾经和阿爸朝夕相处。
  那对瘦男肥女和我面对面站立着,对看,互相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进里屋的时候,他们就虚掩上门悄悄出去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人叫王珏,是舞蹈演员,老家是南方的,女人叫花达玛,是长调女歌手。他们在北京全国汇演的时候认识相爱,湖南的舞蹈王子王珏就追着花达玛——科尔沁草原的长调女歌王——来到了我们科尔沁旗。现在,歌舞团革委会的人,都到文化局去揪内人党了,据说拉西叔叔代表文化局已经揪斗到旗委了。团里没人管,也没人排练,他们俩就自己练。花达玛练长调,王珏给她伴舞。
  阿爸的屋里很清冷,也很幽静。我关上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很安全的感觉,一种像奔跑好多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感觉。在家里出来,风雪天里。离开阿妈和老黑狗双喜,在拉西叔叔家居住,我就是不安稳,有一直在路上的感觉,内心里很不踏实,甚至恐惧。找不到阿爸我就有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关于我阿爸去了哪里,我不想用不吉利的问题去问别人,也不想让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觉得都不好,甚至我都不应该这样去想,但是我阻止不了我的大脑去想这个问题,甚至无休无止地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我感到身心疲惫不堪。
  我先是想把阿妈拿给阿爸的麻袋打开。这个麻袋在拉西叔叔家里,已经放了很多天了,靠着热炕放,里面已经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来了。牛皮绳在麻袋上系得很紧,我解不开这个扣儿。我就不想打开了,我想是阿妈送给阿爸的东西,那我就不要打开了,让阿爸回来自己打开吧。
  里面已经有味儿了,我想找一个冷的地方放。我就把麻袋包放在了门后。那里靠近门口。门缝通风。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
  我清扫掉屋里的灰尘,在案头点着了一炷香。生起火炉,热气慢慢升上来,从地上往上飘,香烟飘浮在热气之上,轻轻盈盈。我感觉阿爸好像就在屋里。我开始一件一件整理阿爸的东西。阿爸屋子里的东西我都没见过。但是却都感到亲切,在火炉已经烤得温暖的房间里。我似乎感觉到了阿爸的体温,和闻到了阿爸的气味。我不知道阿爸的气味,我曾经多次想象阿爸的气味,最后闻到的都是庙里烧香的味道。
  阿爸的屋子很大,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厅。可是屋子里几乎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阿妈说阿爸还俗以后,就把整个查干庙都装在了心里。身外之物什么都不要了,连自己的亲人,我们娘俩个也不要了。
  阿爸的炕上铺着一块快磨光了毛的老羊皮。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很旧的蓝色麻花棉被。我打开被子,想抖动上面的尘土,被子很沉,里面竟然卷着一张宽大柔软的老虎皮。虎皮上红色的毛和黑色的波浪纹路亮光闪闪。老虎的四只爪子还很尖利地留在皮上。尾巴也是很完整的。头部耳朵和额头的王字还很威严,只是眼睛变成了两个圆洞。厅里有一张高大厚重的红漆椅子,可能是阿爸每天坐的。我把虎皮披在椅子上,老虎立刻像活了一样,威风凛凛,神灵活现。我也好像突然身上充满了豪情和力量。
  抖动虎皮,里面还掉出来一本《蒙古族长调集萃》。里面有我在广播喇叭里就听过的,阿爸演唱的《清爽的山岗》和《孤独的白驼羔》。每次牧场的喇叭里播放阿爸的长调,我和阿妈就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计,静静地一动不动听阿爸演唱完。就连我家那条老黑狗双喜也会停止狂叫,在那里静静地听。双喜熟悉阿爸的声音。阿爸演唱长调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中午,说书人白黑小说完《蒙古往事》之后。到了音乐时间,即使没有阿爸演唱的长调,阿妈也要习惯性地停在那里听。
  《孤独的白驼羔》我也会唱,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唱:
  失去母亲的白驼羔,
  被饿得不停地哭泣。
  比饿更难受的是,
  失去母爱的孤独悲伤。
  我坐在虎皮椅子上,就情不自禁地忧伤地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我觉得我都快要哭了,但是还是没有流出泪来。我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就是不愿流泪。
  我感觉我唱得很好,在阿爸的房子里,好像有一个气场,我呼吸起来很通畅,感到气息源源不断用不完,轻轻松松地就把长调唱了起来。气在丹田、胸腔、喉咙、口腔。都毫无阻碍,顺畅自如,形成了高亢、回转、悠远、哀怨的长调。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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