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拉西叔叔现在领导歌舞团,有权力,也有精力,就对马头琴又进行了一次改造,把蟒皮面换成了梧桐木面。这次改造是被迫的,当然主要还是他有兴趣。当歌舞团接受旗里的任务,要排练演出时,从库房里拿出来的马头琴,因蟒皮面受潮。声音都已经不准了。换成了梧桐木面。不但音色坚实、纯净,也不怕潮湿了。这事儿被马头琴厂的厂长知道了。他很推崇拉西叔叔的梧桐木面马头琴,于是就投入了生产。现在。草原上使用的马头琴几乎都是梧桐木面的了。这次没记者采访,拉西叔叔也不想张扬,如果记者写了表扬稿,可能都会发表在《内蒙古日报》汉文版上。
马头琴的演奏形式。从诞生起,一片草地一种方法,都依演奏者个人的习惯,没有统一标准,束缚了马头琴对各类乐曲的规范演奏。为改变这一状况,拉西叔叔曾设想,统一草原各地演奏法。现在有机会了。他就想多带几个徒弟,多出去演出,推广自己的演奏方法。
拉西叔叔走后,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在阿爸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我的房间——无所适从地一圈一圈绕着炉子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轻松,还是一种沉重,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苦。
这几年阿爸的房间就这么空着,歌舞团没安排别人进来住,一是对阿爸的敬重,二是阿爸从前毕竟是庙里的活佛。拉西叔叔也是喇嘛出身,他们心里明白活佛住过的房间,别人是不敢居住的。我看得出来,他们口头都把毛主席当成人间惟一的活佛,其实他们心灵里都有自己的活佛。
我离开这里几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尘埃。我还是照旧打扫卫生。
听见笑声,让在清静中流汗干活的我一惊。我抬头。见正在被阳光晒化的冰顺着窗玻璃往下流淌,模糊的玻璃上,一个模糊庞大的人头,双手贴在玻璃上往屋子里看。边看边笑,露出一口白牙,形状恐怖。像是头颅上长了一双翅膀的巫师。
我打开门,伴着笑声,一个苗条的身影轻盈地飘了进来。
阳光明亮,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挺直腰身站着,腰还没有我的腿粗,却很颀长。腿也长,人长得很协调,个子比我还高。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贴在身上,两只脚错成八字站着。好像马上就要翩翩起舞。我有些慌乱地看着她,她的脖子细长,皮肤不是很白,眼珠纯净黑亮。很精致地梳一个髻盘在头顶,显得很有个性。很倔强,脸很细小,是真正的瓜子型。鼻子直挺挺的,两个圆圆的小鼻孔,呼气吸气,轻轻翕动。很有魅力。在我们小黄眼珠、大圆脸、高颧骨、蒜头鼻子、薄嘴唇的草原蒙古姑娘群里。这种美丽实属罕见。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大胆地用她的黑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一睁开,就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显得很生动。她嘴很大,一笑起来,上唇和鼻孔间堆起三条细嫩的处女纹来,露出了两排齐整细致的牙齿。靠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最是点睛之笔。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蒙,尼玛活佛——歌舞团原来长调老师的儿子。
这个声音很柔软,我有些紧张,还努力显得彬彬有礼,我说我可不知道你是谁。
她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阿茹,现在你就知道了吧。我阿爸是舞蹈队的王珏,我阿妈是唱歌的花达玛。
阿茹边跟我说话,边笑着就把自己的腿抬起来,把脚尖搬到头顶上,压到那个头发髻上;另一只脚,脚尖立在地上。后来我知道这是阿茹的习惯动作,走到哪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腿来。两条腿像玩具一样,被她任意造型。
她边说边笑,这笑声真要命。一个说话柔软的人。笑声却是很清脆。我自从见到她,就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有点不太清楚。
阿茹说:你把这个屋子擦得好干净呵。
我说:我们牧场的家里比这还要干净,我阿妈是个很干净的人。
阿茹很好奇:你阿妈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这一问让我怔住了一下。好像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阿妈。虽然我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又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发傻。我说:我阿妈是一个好人。
阿茹说:我相信你阿妈是一个好人,要不活佛也不能娶她,活佛娶了她,她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才对。你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阿妈漂亮吗?
我想不是不好意思说,是真的不知道,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就有点脸红不吭声了。
阿茹充满好奇的黑眼睛。从我脸上扫过,见我摆在窗台上的两个柳条笼子,她说你还带来了蝈蝈笼子。很欢喜,就过去看。她看到的第一个笼子里的那两只金壳郎,是在牧场我抓给雅图的,结果让她给扔了,我就自己保存到现在。那年一直到冬天,我都不给金壳郎粪球吃,它俩就在笼子里饿死了,就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标本。
阿茹不认识。我说是屎壳郎,她不相信,她说她在姥姥家长大,也是草地里,见过屎壳郎,是黑色的,比这个小。
我就不说这是金屎壳郎了,我说这是金壳郎。
她说金壳郎就不是屎壳郎了吧?
我说金壳郎是屎壳郎中的王爷。
她说那还是屎壳郎呀。
我没有办法,金壳郎也是屎壳郎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
阿茹不问了,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能不能给我一只。
我说行。打开笼子的门,结果一碰,有一只就断了翅膀。干了,太脆了。
我清理出那只坏的,关上门,提起笼子送给了阿茹:你拎回去吧。给你了。
阿茹很惋惜弄碎扔掉了的那一只。
我说没什么,夏天回去再抓。
笼子里剩的那一只。正是当初在牧场的家里,跑到柴火堆里的那一只。它曾让我惧怕的双眼已经很黯淡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它当时苍白、虚弱的内心。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竟然是这么脆弱。
阿茹又好奇地看我的第二个笼子。
她说:带这么多泥球来。你很喜欢玩泥球,打弹弓吗?
我说是粪球,金壳郎的食物。
阿茹还是不相信。我拿出一个,扔进正在旺火燃烧的炉膛里。我们打开炉盖子观看,粪球进去就燃了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球,然后是白色的灰球,被火舌舔了几下,就连灰烬都看不见了。
阿茹没像雅图那样。见我装了一笼子粪球儿大呼小叫。可能因为我说是金壳郎的食物,她觉得很正常,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草地她姥姥家,和生活在旗镇的雅图不同,对牛羊的粪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生活在草地,一日三餐。哪顿饭能离开牛粪?没有牛粪,我们连一壶奶茶都烧不开。
阿茹拎着笼子走了,我看着笼子里剩下的粪球,浮想联翩,心头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想阿妈了。也想家乡的草原了。
临来之前。阿妈帮我收拾东西,竟然找出来一大筐粪球。这些都是我每年夏天捡来玩的,到冬天干了。阿妈就把这些粪球收藏在这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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