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我讨好色队长说:我们家的酒从来都没人喝,今年的酒就送给你喝了。色队长不买我的账,他说:你这小子怪会做人情,还是让你阿妈留着供佛吧。
我说今年场部通知不让供佛了,你当队长的还不知道吗?
色队长说:你阿妈的佛在她的心里,我们都知道。你们家没人喝酒。按规定是不给分酒的,每年都分酒给你们家,就是为了让佛娘供佛。
我不了解这些情况,阿妈从来不讲。阿妈从来不讲别人的是非、恩怨、得失这些事情。好像在她的眼里。人从来就不分好坏。我讨好色队长碰了壁。心中却有些感激。牧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对我和阿妈从来都是很照顾。阿妈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她心知肚明。
没出发前,我心情急迫,就想马上出发。对阿妈的再三嘱咐都觉得哕嗦。现在出发了,坐在车上,渐渐地离阿妈远了,心中倒有些不舍,涌现出一股酸楚的滋味来了。虽然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感到有些空落落的。离开每天生活在一起相依相伴的阿妈,去找陌生的阿爸,心中很怅然。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阿妈决定了让我去找阿爸,我就同意了,同时,也对到了旗镇之后的生活充满幻想。可是说完同意,在心里又打了退堂鼓,不想离开家、离开阿妈。马车向前一路奔跑。我就像飘落进不可知的万丈深渊。现在色队长如果掉转马头,回牧村,我一定就像被拯救了一样,跳下车,跑回家里,就再也不离开了。我在心里坚定地想。
色队长一会儿吆喝马,一会儿又跟我说话,好像怕他的嘴不说话,嘴唇就会被冻在一起张不开。可是,他的嘴唇我听着还是有些越来越僵硬了。我有些迷糊了,他见我很迟缓地没有回答他的话。可能以为我睡着了,就破着嗓子唱起歌来。他的舌头还柔软。长调唱得还算悠远。我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打了一个盹儿,打了一个冷颤,就感到冷了。马车在雪野里狂奔,天渐亮。黑夜里隐藏的世界,渐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却好像经历了一段很漫长的人生。阿妈也坐在马车上,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还一边笑着,笑声响亮,动作还前仰后合的,很张扬的样子,有点不像平时的阿妈。阿爸赶着车,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听他醉醺醺地唱着长调。无所顾忌地甩着鞭子。天气很暖,好像是春天,我们一家人很快乐地赶车在草地上奔跑。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醒来,愣怔一下,我从羊皮窝子里钻出来。看到色队长赶车的背影,很像梦中的阿爸。就一下子对色队长有了亲近感。
太阳像一块圆形的冰,被冻在了冰川一样的天空,悬挂在头顶。跟着马车奔跑。星星都合上眼睡去了。我感觉,天空像有一个寒冷的人,睁着一只独眼,在冷漠地注视着我。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白毛风透进了羊皮窝里。开始顺着我的帽缝、脖领、袖口,往我的身体里灌,钻进怀里、腰里、裤裆里,一直到裤脚。冷风在我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像江湖上刀客的蛇刀,割得我又凉,又痒,又痛。脚也开始冻了。色队长给我搭的羊皮窝为了安全稳妥,一直通到车板上,脚下却没有垫羊皮。冷风从车轮间卷起,然后从车板的木缝钻进我的毛毡靴子里。我这毛毡靴子是用羊毛打成的,又厚,又硬,很难冻透。但还是冻透了,车轮子卷起的冷风。温度还要更冷几度。
冷风往我的身体里挤得越多,我的衣服就越显得空旷、肥大,阿妈系紧的带子也显得松弛了。身上的皮肉越冷就越紧。脸上的表情也就显得越狰狞。我在被冻的麻木中一下子醒过神来。冻得有些模糊的神志告诉我,不是像阿妈担心的那样会冻坏了脚,我可能会被冻死。我的手都凉了。所以,我就不敢睡觉了,怕睡着了。心凉了醒不过来。我们科尔沁草原,在野外睡着了冻死的每年都大有人在。我喊色队长。我说太冷了。我要下车去跑一会儿。喊了几遍。色队长才听明白,给我停下车。我真担心把他也冻死,我说色队长你也下车跑一会儿吧。
我从停下的车上跳下来。双脚麻木,站不稳,落地就摔倒在雪地里了。色队长不理我,赶着马车继续跑。我爬起来,一拐一瘸就跟着马车奔跑。
色队长这个醉鬼,把车赶得飞快。我只有两条腿,还麻了一条。每匹马都有四条腿,我怎么能追赶上四匹马十六条腿拉的马车?一会儿,马车就把我甩到了后面。
我迈着冻僵的步伐,麻木地赶路。道路往西北方向伸展,刚好是顶风。我牙关紧闭,低头弯腰,屈膝迈步前行。我试图睁大双眼,但是冷风却冻得我眼睛睁不开,冷风吹进眼里,立刻就有泪水流出。然后在脸上结成冰碴。我着急了,想要看清马车跑到了哪里。渐渐马车在白雪中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大声呼喊也没有用,呼啸的西北风裹挟住我的声音,吹到了相反的方向。
第二节
我的眼睛眯成窄窄的缝隙,看着地面前行。我恍惚在地上看到,当年阿爸还俗回来,在路上留下的印记。阿爸也是走的这条路。我们牧场通往旗镇从来就是一条路。一个方向。一直前行,从来都不会走错路。阿爸在路上留下的印记,我肯定看不见了,被风吹走了,被雪覆盖上了。也被岁月忘记了。阿爸在这条路上留下的是一条活佛的印记,虽然是还俗的活佛。在科尔沁草原上。活佛永远都是活佛。
阿爸回来的时候,阿妈说正是春天,草地上的人们都聚集来到这条路上看望阿爸。“看望”这个词是政府允许叫的,政府不能阻止人们来看望曾经神秘的活佛。但是不能用“参拜”这个词,更不能有下跪、摩顶这些动作。
阿妈说,阿爸还俗时是一个神灵活现的少年。那时双喜还很年轻,它当时的名字叫马弁,是阿爸在庙里养的狗,一条很有灵性、年轻的狗。阿爸还俗,它也跟着还俗回来了。有一句蒙古谚语,也可能是佛家偈语:狗在庙里待三年,也会念佛经。可见双喜是经过修炼已经有佛性的狗了。双喜撒着欢儿跟着阿爸的马车奔跑。最令阿爸兴奋的是他看见了电线杆,一根一根,从远处走来,向更远处伸展,上面连接着几条黄铜的电线。我阿爸惊讶万分:这么长的琴弦挂在空中,可以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来骑在马上弹奏、唱长调了。
政府的人告诉他。这些“琴弦”可以给每户牧民带来光明,可以把长调传进每一只耳朵,一个人说话,一千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能量无边。
阿爸很是兴奋,他说我不能当活佛了,就唱长调给草原上的人们听吧。这话被旗政府的人报告给了乌兰浩特自治区政府。两年后,阿爸又回到旗镇,回到他两岁半就住进去的查干庙。不过他不是活佛了,他是长调歌手,查干庙也改成歌舞团了。政府的安排让阿爸心满意足。
正在走的这段路。我记得被雪覆盖的是一条冰河。汉语叫辽河,蒙古语叫西拉沐伦。我在广播喇叭里,听说书人白黑小讲,这条河的名字,比忽必烈的大元朝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还要早。是一个叫黑契丹的民族建立的辽国的河流,所以叫辽河。辽河汹涌澎湃,流出草原,进入黄海,有一段路却显得温顺、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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