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长调

作者:千夫长



人带走了,现在悄无声息,只留下了空寂、安谧和神秘。
  我就一个人神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呆看着眼前的景象。透过门和窗户玻璃射进的阳光,把电影院里的桌椅板凳和其他杂物,都斜斜地拉出了一个很大的影子。突然光影抖动缩小了一下,另一扇门也打开了,进来了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像老鼠一样在桌椅间穿来穿去,很熟练,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会儿他们就过来围上了我。
  一个很胖的家伙,滚圆的脸上还有一个酒窝。他装出很专横霸道的样子,过来就抓住我的领子,瞪圆了一双大眼凶狠地说:捡到什么了。快拿出来。
  我说什么也没捡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柔弱。好像还很胆怯。
  另两个家伙过来就搜我的身。看我鼓起的肚子,就先往我的肚子上摸。一个留分头的瘦子很仔细,眯着一双小眼,把我由于紧张握紧的拳头,都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了。
  这小子啥也没捡到。身上、手里都是空的。小眼给大眼报告说。
  大眼说:草地人你知道吗?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往后不要进来捡东西了。丢在电影院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的。
  我说我不是来捡东西的,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东西捡。我是来看热闹的。
  小眼说,这小子还撒谎。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看啥热闹。干脆咱们自己热闹一下吧。
  小眼和大眼递了一下眼神。大眼揪住我的肩膀一绊就把我摔了一个趔趄,我没有倒,想很机灵地再站起来。接着小眼伸出脚来把我绊倒在地上了。
  我额头磕在了地上,用手摸了一下,没有出血,磕破皮的部位流出了油。我从小就有经验,在牧场骑马也常常挨摔,这流油比出血还痛。我趴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只固定在地上的椅子腿,怕他们过来把我拉起来再摔。这旗镇的孩子,和我们草地的野孩子就是不一样,他们没有过来,只是狂笑着问我:这回热闹吧?
  我放松了警惕,就没用他们动手,自己爬了起来。见我刚爬起来。大眼粗壮的腿又向我扫来。可是我却发现他向后面的光影中退去。我站稳了_才看清凳子上站着一个家伙,个子不高,光头,一只耳朵,显得很凶悍,他也是个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的手抓住了大眼的肩膀。
  三个欺负一个,算本事吗?
  三个人都不吭声了。
  他妈的,有本事三个人来跟我干,不要欺负草地人。
  小眼说:独耳龙,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服你了,你就不和我们找茬了吗?
  独耳龙说:说好了你们不能欺负人,怎么还没记性?
  大眼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说:独耳龙,我不想和你打架,我们走了。
  独耳龙也不和他们说话了,盘腿坐在凳子上,掏出一包双马牌的雪茄香烟来。我知道这种香烟,黑色的,我见过很多人都抽,九分钱一盒,也叫九分损,也就是最差等的烟。
  独耳龙点着了一支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会抽。
  他不屑地把烟放回烟盒:怪不得挨揍,连烟都不会抽。
  我本来是要感谢独耳龙来帮助我的,可是我们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助我,我就没有感谢他,只是看着他抽烟。独耳龙猛吸几口烟,就用手指从嘴里抠出一些唾液,抹在了我额头上流油的地方。我要用手来挡,他说别动,这烟油子是消炎止痛的。
  他又拿出一支烟,用他抽的那只烟头对着了火,递给我说:玩玩,抽一支吧。
  我接过烟叼在了嘴上,一口一口往外喷烟,烟不辣。还有些甜滋滋的味道,烟灰一截一截的是白色的。我接着就吐唾液,一口一口往地上吐。我马上就有了一种和独耳龙很有交情的感觉,好像也有了斗志,吐唾液一口比一口有力。
  独耳龙很高兴的样子:就应该这样,要凶点,别太熊了,刚才要不是我来,他们不知道要把你整成啥样。
  我虽然嘴上没有说感谢,但是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对他的感激。独耳龙看出来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我也不是专门来帮你的,他们欺负谁。我就帮谁。
  我放松了很多,相信了独耳龙确实对我没有恶意。就叼着烟也显出了很神气的样子,看着独耳龙。
  独耳龙说你看我干什么?我的耳朵不好看吗?我是很神奇的呀。我告诉你。我出生的时候太胖。我阿妈生不出来我,一天一夜在流血。我阿爸守在阿妈的身边很烦躁。我阿妈快要死了,突然外面拴着的马就要挣脱笼头,在那里焦躁地狂跳。我阿爸很恼怒,拿刀出去就割下了马的那只左耳朵,几乎同时,阿爸就听到了屋里我生出来的哭喊。阿爸回到屋里,看到刚出生的我竟然是一只耳朵,没有左耳朵。我阿妈也没死。他们都说我是马转世投胎。我也知道我是马,从小学一年级我就是旗里的运动会长跑冠军。没有人能跑过我,没有人有我的速度快,也没有人有我的耐力强。阿爸去草地,骑着那匹一只耳朵的马,我可以和那马一起跑,一百多里地,我会跑到马的前面,不用喘一口气。
  我很惊异,越看眼前这个人越不像人,也很疑惑,我说听说都是死了以后才能转世投胎,那匹马活着怎么会转世投胎成为你?
  独耳龙说,我也不知道,活佛说等有一天那马要是死了,我也可能会死。
  我说你见过活佛?
  见过,不过是我很小的时候。听说现在已经不是活佛了。
  拉西叔叔不让我说是活佛的儿子。我也就不吭声了。
  临走时独耳龙说,刚才和你打架的大眼贼是摔跤手的儿子。他阿爸现在是革委会的造反派。很厉害。你不要再惹他们了,你打不过他们,旗镇里除了我谁也打不过他。从这里到小桥。南边到兽医站都是他们的地盘,你自己逛要小心点。
  到了晚上,独耳龙走了,我也走在回去的路上,快到歌舞团门口时,前面的小桥上传来了吹水壶的声音。我惧怕这种声音,就岔道拐进了一条弯曲的羊肠胡同。
  我每天仍然在旗镇上游逛,一天惊讶地发现。已经熟悉的旗镇,形状竟然是一张人脸,一张上面满是疤痕的丑陋的脸。我善于在地图上想象。在中学地理课本里,我就曾经发现了内蒙古地图是一只回眸的狐狸。
  我不想打架。也就很小心地不进他们的地盘。但是,每天见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在街上闲逛很羡慕,内心里也曾幻想设法找机会和他们打一架,紧一紧身上要松散的骨头,或者松一松身上太紧了的皮肉。
  我始终没有和他们再打过架,不是没有机会,是我还没有勇气和他们打。我知道这个旗镇是属于那些小流氓的,不是我的。我是草地人,但是我已没有草地人的那种血性。
  来这个不属于我的陌生的旗镇,我是来寻找一个属于我的阿爸,一个我并不熟悉的陌生的亲人。本来就印象模糊,可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却找不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许有人知道,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很想见到他,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他。我感到很孤独,很无助,就趴在阿爸陈旧的土炕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完我感到心里舒畅了。我还是充满希望地想:阿爸如果回来,留下我在旗镇,我也会成为像那些小流氓一样的旗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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